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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亞諾《暗店街》:記憶是一座黯淡的時光沙灘,徘徊在回憶與虛構的浪濤中

2020/10/2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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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暗店街》的時候,這本書閱讀起來的感受就像它的書名給人的感覺:黯淡、神秘、有點優美。雖然是用偵探小說的方式進行一場對主角過往、歷史的調查,但到頭來,卻沒有答案、也沒有「真相」。只是不停延續、膨脹對自我、過去還有一段歷史的困惑。
這種困惑不只發生在書中的主人翁,也感染了閱讀此書的讀者。如果我們點開一些部落格或是豆瓣底下的閱讀留言,會發現不少人覺得這本小說沒頭沒尾、破碎、如墜五里霧,就像法國新浪潮某些導演拍攝的電影,不太確定要說什麼,而這本書最終要發展的方向,好像就是一直不停迷失。
筆者第一次看的時候也有類似的感覺。特別是關於沒尾的感受,很是印象深刻。但為何結束在這,並非因為這是故事的結局,而是因為作者已經把他想說的話說完了。這本書也是在閱讀第二次後,才讓筆者真正進入了文字中的世界,明白《暗店街》的魅力。無怪乎其能夠獲得當年法國的龔古爾文學獎,並使派屈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榮獲201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桂冠。
《暗店街》的確讓人聯想到一部法國新浪潮的電影——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廣島之戀》。聯繫起來的原因,除了是因為兩個作品都談及法國二戰被德軍佔領的陰暗時期,更是因為兩部作品的主題,就是廣島之戀中女主角對男主角的詢問:為何要否定回憶的必要性?為何不願告訴我你發生的故事?
《暗店街》真正想談的,或許不是記憶是什麼,而是透過一個遺忘自己過往的人,在追尋身世的過程,深入人們不願再去回憶某段歷史的原因,特別那是關於法國一段痛苦的歲月、一段不堪的歷史。
書中講述失憶將近十年的主人翁——居依,扮演一個私家偵探尋覓自己過往的故事。在書中,他憑著稀少的線索拜訪了不少在當時就像「異鄉人」一樣的人們:住在法國卻並不是原生法國人。包括:俄國的流亡者、無國籍的難民、戰後來自美國的鋼琴師、戰時被困於法國的英國賽馬騎師等等。
這些人為了防止被政府盯上而「消失」,一方面行事低調、不留蹤跡;二方面則是得搞到不會被當局刁難的假國籍。盡快離開法國,逃到南美或美國等地。故事中提到一個後來自殺的女子,「有個國籍是她一直擺脫不掉的念頭」。她和父母原本是蘇俄的難民,但蘇聯拒絕承認他們的國籍。於是他們流亡到法國,但仍然沒有國籍,隨時都在想辦法弄到居留證。後來她遠渡大西洋,來到美國和人假結婚。但又喜歡了一個法國人,想回到法國成為法國國民,卻遇上德軍佔領法國,於是和情人逃到瑞士邊境。
就像這些人的流亡一樣,居依尋覓自己的過程也相當艱難。除了賽馬騎師,沒有人直接說出他是誰。更麻煩的是,這些人大部份都無法給出具體的線索。很多影響他們最重要的過往,他們常常說自己記不太清楚了,只能說出朦朧的印象。或者無法說出口。這使他們的對話在書中經常陷入無語的尷尬、瘖啞的沈默。書中的時間不時產生停滯,口中述說的過去、時光變得黯淡,難以從中確認意義。
偶爾這些人會談起某些自己很思念,但已經死亡或是消失的朋友、親人,但都沒辦法確認居依和這些人是什麼關係,只能猜想他是這些人的什麼朋友或親戚,或者這些人的其中之一也許正是居依,但他們已經認不出來了。
法國的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é Deleuze)曾在《電影II:時間—影像》裡寫道:「記憶並非透過回憶而被找回,而是透過回憶被人創造。」居依在追尋自己的過程中,常常會不自覺地湧現各種「記憶」,讓他相信自己原來就是某人口中所說的誰,並產生相應的「回憶」。但每一次新的拜訪,都讓他發現這些回憶並非自己真正的過往,而是他對自己過往的想像、過往的虛構。
我想很久以前,我也在這兒玩耍過。這個寧靜的廣場的確讓我回想起一些事。我從巴黎乘火車來,祖父霍華德.德.呂茲來接我,抑或相反?夏天的夜晚我陪著婚前叫做梅布爾.唐納休的祖母到月台上等他……
這些「記憶」後來被證實是假的。他沒有一個陪他度過童年的祖父叫霍華德;也沒有擁有那棟壯麗但現在即將被拍賣的豪宅。更不是一個過去擔任明星演員約翰.吉爾伯特(John Gilbert)私人助理的美國人。隨著持續的追尋,這些美妙的幻想、「記憶」,都只讓主角回到小說中的第一句話:「我什麼也不是。」
我們看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矛盾:在書中,一個沒有記憶的人,試著想成為任何一個有歷史的人物;但有歷史的人們,卻想成為失憶的人。失憶於是擁有了兩種變奏,互相交纏。一種失去了記憶,並試著找尋;一種則是不願回憶,並試著遺忘。而「記憶」一會兒像是真實、深刻的過往印象,一會兒卻像是迷惑人的幻覺。使主角對自己的認同和認知到的真實一直在變化,並在不同的人物上產生新的印象、「記憶」。
最後,透過不同人物的拼湊。居依總算找到一個極有可能就是他原本身份的人物:一個在多明尼加大使館工作的外交官或是一般公務員。在那個動亂的時代,他幫三位沒有法國國籍的朋友偽造多明尼加的假護照,並與自己擁有法國籍的妻子——德妮斯,打算一行人離開巴黎,躲避到靠近瑞士邊境的小城:默熱弗(Megève)。而他們在這邊境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居依也慢慢一點一滴地「回想」起來。
和他一起來到邊境的人們:朋友佛萊迪的妻子——蓋兒已經身亡、妻子德妮斯下落不明、賽馬騎師他則不願再去見到、最後的希望——他的摯友佛萊迪,則在當天拜訪時,在太平洋的一座島嶼遇難,徒留一艘桅杆折斷的帆船,不知蹤跡……。
古怪的人。所經之處只留下一團迅即消散的水氣。我和于特常常談起這些失去蹤跡的人們。他們某天突然從虛無中湧現,閃過幾道光後又回到虛無中去……他稱這些人為「海灘人」……因為沙子只把我們的腳印保留幾秒鐘。
這些他「回想」起來十分親近的人們,由於無法確認,在那一瞬間又慢慢消失了真實性。他們在心中的影像、「回憶」遂像是一段歷史裡的幽魂。像人們走過海灘上的足跡,疏忽即逝,彷彿不曾存在。居依自己也是一個「海灘人」,既難以找到自己過去的蹤跡,同時也得對各種心中湧現的「記憶」保持懷疑。自己真的是那個名為佩德羅的公務員嗎?
這確實是我自己的生活嗎?還是我潛入了另一個人的生活?
莫迪亞諾沒有經歷過二戰的歷史(生於1945年)。據傳他的父母在這段時期也過地十分艱難。父親為了營生,在當時進行走私的地下活動。但二戰過後,對於這段過往,他們很少描述。居依回憶自身的困難,因此也是作者追溯歷史的困難。只是書中的居依是真的失憶,但對作者來說,「失憶」卻成了一種對戰後世代的比喻,不是失去記憶,而是失去歷史。因為前人不再講述。而後人也很少再去問、再去聽。新的一代就像書中的居依面臨了「失憶」、遺忘了過去。
小說最後沒有告訴我們,居依是否憑著最後的線索:一張暗店街的地址,找到能夠確認自己身份的事物。作者選擇停滯在這個一切線索、存在的證明都隨著時間流逝而即將消聲匿跡,彷彿過往面臨崩蹋的時刻,結束這本小說。讀者可能覺得可惜,但或許在這場追尋中,重要的已不是「我」是誰,而是透過追尋「我」的過程,拼湊了原本不同族群在一時期中共同經歷的破碎生活。
我相信,在各棟樓房的入口處,仍然迴響著天天走過、然後失去蹤影的那些人的腳步聲。他們所經之處有某種東西在繼續顫動,一些越來越微弱的聲波,如果留心,仍然可以接收到。其實,我或許根本不是佩德羅.麥艾維,我什麼也不是。但這些聲波穿過我的全身,時而遙遠,時而強烈,所有這些在空氣中飄盪的分散的回聲凝結以後,變成了我。
這最後形成的「我」是居依這個書中的人,也是這本被分成47節,片段化、沒有標題的篇章所構成的記憶之書。什麼都不是的「我」,也像是和這段歷史沒有任何關係,卻感到疑惑,想要找尋真相而繼續閱讀的讀者。「這是我的生活?還是是我潛入了別人的生活?」就像人們閱讀時所經歷的錯覺。我們透過「我」進入書中但卻不是我。透過閱讀「我」產生「回憶」,但這些記憶都不屬於自己。
徘徊在回憶與虛構之中,莫迪亞諾並沒有幫主角找到真正的過往,也沒有讓讀者知道最後的結局,但卻找回了一段被人們遺忘的歷史。這是一段人們為了躲避政治動盪,而四處流亡的故事。透過作者的追尋、書寫,《暗店街》將破碎的記憶們化為一座黯淡的時光沙灘,以文字的浪濤擺盪、碰觸、尋覓不同生命的蹤跡。
《暗店街》,截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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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收錄於《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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