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頸之物》:認同的焦慮,既來自嚮往,也來自家鄉

更新於 2024/08/2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繞頸之物》是奈及利亞的作家——奇瑪曼達.恩格茲.阿迪契(Chimamanda Ngozi Adichie)在2009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由於台灣對非洲文學較不熟悉,可能很多人還沒翻開前,會覺得《繞頸之物》的故事,對自己來說會比較陌生或沒有接觸過。就像第一次看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時,一時難以進入面對南美多舛命運時,所產生的複雜心思與魔幻感。並會擔心自己背景知識不足,無法看出書中的各種隱喻一樣。

但阿迪契的小說沒有隱喻,文筆和情緒都來地相當直接,甚至覺得被文字穿透。《繞頸之物》的故事,非但沒有疏離的感覺,且裡面的故事常常讓我們聯想到自己的生活片段。彷彿她筆下人物的處境就像現在的我們一樣。其中道出了許多我們很熟悉,但自己認為不為人知的底層情緒。

〈私密經驗〉是《繞頸之物》中的第三篇小說。標題看上去讓人以為這寫的是關於親密的情感。但一翻開,就發現這種「私密」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複雜。因為〈私密經驗〉寫的是在一場種族衝突中,兩個平常處於敵意、隔閡族群的女子逃到一間廢棄商店時發生的接觸:從一開始因為陌生感到緊張,到最後警惕緩解並道別的過程。

琪卡是來自信仰基督教家庭的伊博族女孩,就讀於醫學系,正在醫院實習。另外一名女人則是信仰伊斯蘭教的豪薩族女子,是一個五個孩子的母親,在市場販賣洋蔥。兩人雖然都是逃避暴動屠殺而一起躲在廢棄商店的受害者,但對於暴動背後隱含的種族議題都不敢做太多的討論。深怕引起衝突或造成對方的傷害。在談到逃到這裡過程中,女人提到自己弄丟了塑膠珠項鍊,琪卡則提到自己弄丟了包包,但不敢說那包包是她母親去倫敦遊玩時當作禮物買下的正牌產品。

之後當她想表達她對暴動的厭惡和對獨裁統治者的批評時,她又很擔心女人不知能不能明白她所想講的道理,但一這樣想,她又馬上冒出一絲罪惡感,彷彿這暗示她瞧不起和她不同教育階級的女人。同時在聽到女人跟她說她是在市場的小販時,琪卡也為自己在意這句話是否是一種嘲諷而感到愧疚。

或許是因為知道琪卡是醫學系的學生,女人跟她說自己的胸部已經一陣子像是被抹了胡椒一樣燒痛。並主動地拉開罩衫想給琪卡檢查。琪卡相當驚訝,因為任何人都知道除非真的疼痛難當,一個女性是不會拉下那裡來給人檢查的,何況是給一個異族人檢查。琪卡看著並觸摸那佈滿裂痕、乾癟的深棕色乳房,既讓她緊張,也讓閱讀小說的讀者感到戰戰兢兢。我們都能意識到這完全不是一場客觀、中立的醫病檢查。而同時是兩個族群、兩個隔閡的他人試著袒露、相信彼此的時刻。是既私密也非常緊張的時刻。

阿迪契筆下人物的互動,都充滿相當細膩的細節。讓原本只是單純兩人的互動,反映了在奈及利亞生活下的人民所遇到的處境。這之中不只是種族的衝突,也包含貧富階級的隔閡,以及最後全球化與當地政權問題。在這些細節中,人與人的差異透過細膩的文字被生動地傳達。讀者會突然明白其實政治不只是政權的問題,而是只要人們意識到彼此間的差異,就意味著兩者之間有某種政治問題正在慢慢產生。人們無法逃避,只能想辦法好好應對。使私密經驗在這裡同時也是一種生活中私密的政治經驗。琪卡和女人之間暗生的煩擾,是一種我們在面對不熟悉、很少接觸的他人跟他人的差異時產生的害怕與恐懼。

這種害怕與恐懼,除了是陌生的,同時也是私密的。一方面他被人們細細地保護起來,想辦法不讓自己察覺,也不要讓別人看見。另一方面在真正和自己不同的他人接觸時,他又以壓抑的方式讓我們體會到他的存在。書中那乾癟、佈滿裂痕的深棕色並不只是女人的身體,更是奈及利亞千瘡百孔的社會現況,但平常都被大家細細地保護起來,除非灼熱難當,否則不會輕易開口。

阿迪契的每篇小說都有這樣的緊張感。而那樣的緊張和恐懼不是只出現在書中的人物上,也出現在閱讀這本書的讀者身上。這也是為何筆者在這篇文章中先提到〈私密經驗〉這篇小說。因為閱讀完十二篇小說後,我們就像與書中的人物發生了十二次如同〈私密經驗〉中發生的「私密經驗」。讀者會看見書中人物和自身相當不同的處境和人生經驗,但同時也會像〈私密經驗〉中的兩個女子,發現即便成長文化不同,我們仍會有相似的情感和焦慮,並仍然有可以互相同理、體會彼此的時刻。

在〈上週週一〉與〈繞頸之物〉是書中的第五和第七篇小說。兩篇都在描述一個奈及利亞女子來到美國和美國人生活的情形。沒錯,在這裡,陌生的不再是和自己文化不同並感到隔閡的異族人,而是變為一個除了隔閡外,更帶有自己嚮往形象的外國與外國人。〈上週週一〉中的卡瑪拉在美國一個上層階級的家幫傭、帶小孩。而〈繞頸之物〉中的女子則是來美國求學並認識一個白人男友。她們很快地都發現到美國和自己的想像完全相反,明明是說著民主、平等的自由主義國家,卻處處充滿著歧視與壓迫。雖然比奈及利亞富足,但人們卻不一定過地快樂。甚至根本一點都不自由。

卡瑪拉慢慢意識到,富足不一定讓人變得自在。許多有錢人和家庭為了讓自己飲食「健康」,不要讓小孩感到匱乏、感到失敗挫折(以致有童年陰影、成長依附不良、心理不正常發展),因此常常處在各種焦慮的拔河。像是演員一樣得不時稱讚孩子的表現,明明身心已經崩潰,不時私底下向卡瑪拉這個外人哭訴各種對她而言根本是小事的憂慮,但仍要說些浮誇的詞彙在孩子面前武裝自己,來鼓勵孩子向上發展。因為他們相信父母必須做好孩子的榜樣。告訴他們不要害怕未知,要勇敢探索。但每天看各式期刊、新聞的焦慮行為卻充分顯示沒有人比他們還更害怕未知,想要什麼都獲得控制。

這些描述美國人與美國生活的話語有時是辛辣的諷刺,有時是帶著同理的描述。讀者看著看著會不時感到大快人心地贊同,但不時又感到自己其實也是矛盾的被諷刺對象,因而會有百般的複雜感受。不過最深刻的,是我們注意到書中的主角即便很討厭美國,卻仍然對他們的生活和形象有著難以抑制的嫉妒。想要住進和他們一樣的房子、擁有一樣的生活。並很想獲得他們一樣的認同,來有別於自己家鄉的成員。

他們一方面討厭著美國人虛偽的舉止和生活面貌,但一方面卻又對這種生活產生渴望和嫉妒。在書中這種心理透過卡瑪拉很想離開尼爾一家,卻因為又想要尼爾的畫家老婆以她為模特兒畫一張畫,所以選擇留下並做出各種討好的行為來表現。在〈繞頸之物〉裡,主角明明不喜歡這個男友,卻又渴望一個白人男友對自己投來戀慕。

她們都注意到為了融入美國,並讓自己比較不會受到歧視。自己必須調整生活的方式,學會煮美國人的食物,用他們的方式說話還有練好像樣的口音。在適當的時機裡扮演美國人對非洲人的刻板印象。並改一個英文名字。但諷刺的是,有些美國人也會透過網路或書籍,學到奈及利亞的生活和語言,並為自己改了個非洲名字,或刻意穿上「非洲」風格的衣服。來顯得自己很酷炫。白人會伊博語或懂一些非洲國家的知識,並不會招來歧視,反而是讓他們顯得好像很博學和具有「國際觀」。

這種反差讓人看了覺得痛苦,我們注意到書中人物之所以改變是為了適應新的身份,他們得痛苦地拋棄許多自己成長過程中重要的事物,但對另外一群人而言這樣的「改變」,是為了炫耀自己擁有「多元」不單調的人生。在〈媒人〉裡,這種被拋棄的感覺更像一種殘忍的被剝奪。因為主角不停被來到美國求學當醫生的丈夫糾正自己的語言。要求她即便是只有兩人的私下場所也不要再用他們共同的母語:伊博語來交談。從今天起他們要當個有頭有臉的美國夫婦。只用英文名字叫喚彼此。且之所以選她作為妻子,是因為她皮膚顏色較淺,生的孩子可能比較不會受到歧視。

在另一篇小說〈跳跳猴山丘〉,阿迪契則寫到一個女作家非洲文學工作坊上,發表自己年輕時在一個父權體制下被男性騷擾、歧視的故事時,竟被常常騷擾自己的主辦作家認為這故事不夠「非洲」。在這裡愛情和寫作都不再是真實的情感,而是變成壓迫的工具。壓迫的人也從外國人轉變成西化後的族人。

在深深的夜裡,總像是有什麼東西圍住了妳的脖子,幾乎就要在妳入眠前掐死妳。——〈繞頸之物〉
她沒說什麼,因為他們住在哪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變成什麼樣子。——〈上週週一〉

女性主義哲學家——艾莉絲.楊(Iris M. Young)在討論身份政治的著作《正義與差異政治》中認為這世上存在著五種不平等的壓迫,分別是:剝削、邊緣化、無能(powerless)、文化帝國主義、暴力。老實說,在阿迪契的《繞頸之物》中,這五種壓迫都被更加鉅細彌遺的文字給痛苦地刻畫出來了。繞頸之物,是人們深深想要追求的認同所帶來的焦慮,既來自嚮往,也來自家鄉。我們可以察覺「非洲」一直想要某種認同,並在歸屬之間不停掙扎。因為似乎不管成為「美國人」或是「非洲人」,到最終都無法表達他們真正的樣子。而那種認同的焦慮,讓他們的脖子無法在異國,也無法在家鄉抬起頭。並使女性,常常遭受到更多重的壓迫。

台灣的脖子,其實也一直圍繞著類似的焦慮。常常渴望著一種認同。尤其礙於現在的國際現實,這種焦慮也變得益發強烈。在此時,我想閱讀《繞頸之物》對生活在這座島上的人們來說,或許能從中獲得一些省思吧。因為就像阿迪契在書中說的,重要的或許不是我們在他人眼中的印象,而是我們能夠如何正視自己。

(附註:本文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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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頸之物》,截自博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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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掌握不住自己靈魂的人,才是真正的落伍者。」 — — 坂口安吾〈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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