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努力爬上人生高峰,而是如今正在平緩下坡前停駐著的人們,他們的故事。
─《劇作家 坂元裕二》〈角色履歷/電視劇企畫書《四重奏》〉
四個帶著秘密的人同居在輕井澤的別墅裡,組成了四重奏樂團,共同生活的理由不明。全員不是什麼特別好的人,但也不是特別壞的人,只是很認真地活著的可愛人們。他們並不特別有名,彈奏的技巧也稱不上高明,甚至都是無法靠演奏樂器生存的沒能達成夢想的人們。而且,如果哪天秘密被人發現,四人的音樂生活便必須停止,就是這樣的危險關係。
以「秘密」作為展開,劇作家坂元裕二先生說《四重奏》原先是個懸疑密室事件,但企劃卻不知不覺地變形了,成為了如今我們看到的,因秘密相聚的四個平凡人們組成的弦樂四重奏。擅長書寫在社會邊緣掙扎的小人物故事的坂元先生,在這部故事裡,寫下往昔曾有過夢想,如今卻蕩然無存的四個「四流人士」。
離家出走的丈夫對朋友說「我愛她,但不喜歡她(愛してるけど、好きじゃない)」,巻真紀將家裡維持著丈夫離去前的樣貌,來到了輕井澤。她可以說是四人之所以會相聚的關鍵原因,但她卻對其他人懷裡揣著什麼渾然不知,自己倒是懷抱著更大的秘密身世,一生帶著並非屬於自己的身份,努力地活著。
雖然本劇以這樣懸疑的氛圍開場,但整部劇裡卻沒有要觀眾玩猜猜看的遊戲。相反的,我們只是在劇中看著角色過那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第一話便以「炸雞該不該擠檸檬汁」這樣無聊的討論展開。滿嘴理論狡辯龜毛的家森諭高從第一話開始便讓人看見他那不討喜的麻煩性格,但在兒子面前卻是一名全心愛護的父親,面對喜歡的人不會直說喜歡而會改說想和你見面,這樣彆扭的他,暗戀著的卻是情感自然流露、喜歡的事物會喜歡到忘記自己喜歡了的世吹雀。
《四重奏》著名的第一話場景,家森因為「炸雞該不該擠檸檬汁」搬上長篇大論
坂元裕二筆下角色的台詞往往不是那麼直截了當,其實人時常發表違心之論,並非虛情假意對待他人,而是比起有話直說我們更常讓真意躲在說出口的話語之後。未必希望對方能夠揣測理解,有的時候只是時機尚未成熟、或者不自覺地以自尊遮掩、而有時,我們下定決心永遠不說出真心。
SA,那J呢?
「我喜歡你(好きです)。」S
「謝謝(ありがとう)。」A
「啊,開玩笑的啦(冗談です)!」J
就是這個,用這個J,S就可以假裝沒發生。
大家都是這樣假裝著活下去的。
相較於彆扭性格的家森,小雀則是無法克制情感自然流露。但她始終無法像有朱一樣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用盡心機討對方喜歡。相反的,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她選擇默默守護,自己喜歡的人也有了喜歡的對象,而那名對象也是自己喜歡的人,像這樣面對著別府與真紀,她並不嫉妒,更多的是衷心地看著對方洋溢著幸福。
「私には片思いってちょうど。行った旅行も思い出になるけど、行かなかった旅行も思い出になるじゃないですか。」
「單戀對我來說剛剛好。去旅行是會留下回憶,但沒去的旅行也是一種回憶啊。」
─第8話
一開始小雀也是帶著秘密前往輕井澤別墅的,受真紀婆婆的委託,前來探查真紀對丈夫的離去是否有所隱瞞。總是喝著小小鋁箔紙包裝的三角體牛奶飲料、沒事會突然在客廳地上睡著,身形嬌小的她,一開始或許可以說是四人中最不社會化的那名。她並不是一直那麼孩子氣的,曾經和大家一樣融入社會、過著平凡的上班族生活,然而,兒時曾被父親作為詐騙工具的她,只要一旦過去的黑歷史被發現,就會被趕出群體,不再被許可過孤立之外的人生。那樣的她,在秘密被真紀發現之後,深覺自己再也無法繼續四人別墅生活,如同往常獨自一人默默離去,卻在早已習慣了的擅自離開之後,被真紀救贖。
「我怕要是被發現,是不是就不能待在四重奏了。」─第4話
一直戴著有色鏡片觀察真紀的小雀,黑歷史被挖掘出之後第一次沒有遭到摒棄,真紀對著小雀說「我們不是用著一樣味道的洗髮精嗎?散發一樣的香味、用著一樣的碗盤,雖然我們不是家人,但我覺得那裡是妳的歸屬。」四個人也許來自不同地方,帶著各自的秘密與歷史,但在輕井澤的別墅裡,四人的內衣褲通通丟在同一個洗衣機裡,這無疑是比家人更加親密的關係,不是嗎?
「泣きながらご飯食べたことがある人は、生きていけます。」
「曾經一面哭著一面吃飯的人,一定能活下去的。」 ─第3話
這句時常被引用、真紀對著哭泣的小雀說的話,事實上坂元先生並不太常寫聽起來如名言佳句的台詞,但這句台詞卻是坂元先生曾經親身體會過的情感。因此,在充滿對話、戲劇娛樂性並不高的《四重奏》裡,這句台詞才會那樣被觀眾刻在心裡吧。
《四重奏》從懸疑開場,漸漸進入看似索然無味的同居生活,四人的「甜甜圈洞(Doughnuts Hole)」樂團定期到餐廳演出,除了別府之外的三人沒有固定收入。接到了委託案子最後卻要求他們「假彈」,負責人背後說他們是抱持理想的三流演出者─只不過是四流的罷了。事實上,他們確實一點也不突出、甚至只能說是業餘中的業餘,卻在不再適合作夢的年紀懷抱理想,而隨著真紀的真面目被揭穿,甜甜圈洞也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難。
真紀的丈夫卷幹生出現之後,原本生活逐漸恢復平靜的Doughnuts Hole,再度掀起了波瀾。幹生的出現讓小雀十分不諒解,然而真紀卻依然選擇回到幹生的懷抱,讓幹生向自己坦白懦弱。或許,夫妻之間的愛是如此,從戀人開始,我們總會因為對方的某些特質而喜歡上,但那不過是我們擅自喜歡的理由。直到總有一天,我們以為那個特質隨著時間消失、對方隨著情感穩定不再有魅力,雖然愛著,但卻說不出「喜歡」了。進入婚姻後幹生發現真紀無法和自己討論藝術、甚至拿著戀愛時期送給她的詩集當作隔熱墊,兩人不再如過往上咖啡館、談論的話題永遠圍繞在鄰居電視......,他腦海中的小提琴美女真紀不再吸引他,生性浪漫的幹生認為再也無法繼續和真紀一起生活。
我們看過那麼多那麼多被生活擊潰的婚姻,幹生與真紀不過也同樣愛在午夜希臘時。
「在談戀愛的時候,覺得她是個特別的人,但一開始那個有著神秘感的她,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了。」卷幹生─第6話
幹生歸來,一切好似塵埃落定時,警方的出現讓平靜的湖水再度起了漣漪。
從一開始就充滿謎團的卷真紀,原來其實不是真正的卷真紀,而具備了另一個真正的身份。而被揭穿身份遭警方帶走的她,讓Doughnuts Hole真正面臨解散。
「我背叛了你們。」
「你沒有背叛啊。喜歡上一個人的心情,是不會背叛人的。妳是喜歡我們每個人的,這件事絕對,不可能是騙人的。因為都流露出來了,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會無法克制地流露出來的吧。流露出來的不可能是騙人的。現在,妳希望我們相信妳,還是不相信妳?只要告訴我們這個就好。」
「我希望你們相信我。」
「這就對了。」
必須解散的Doughnuts Hole其他三名成員,依舊繼續過著各自的生活,小雀不再日日嗜睡、家森開始了打工仔生活,別府卻停留在原地(以他的說法他才是唯一「正常」),一心等待真紀的回來。
「届く人には、届くんじゃないですか。」
「聽得懂的人就會聽得懂,對吧。」
─第10話
最後,四人利用自己各自的黑歷史讓Doughnuts Hole上了大舞台,乍看是往自己傷口撒鹽並且大多觀眾只是來看熱鬧。但他們說,不管來的人是來看熱鬧抑或是丟瓶子,承認自己是三流的他們,承認自己依舊無法成為社會人士的他們,就算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必要,也不會留在誰的記憶裡,但只要有一個人聽見,只要一個人,他們的音樂便傳遞了出去。反正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呀,就算夢想不是一定會實現的,也不是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成真。但是作夢並不吃虧啊,就算是用這個方法,讓上大舞台這個夢想實現了,又有什麼關係?
「不管有開沒開,花就是花啊!」
「咲いても咲かなくても、花は花ですよ。」 ─第9話
《四重奏》不是一個勵志的故事,離小蝦米成功擊敗了大鯨魚這樣的寓言相距甚遠,他們沒有實力、沒有專業、沒有背景,甚至在觀眾耳裡,僅僅只是世界上優秀的音樂的誕生過程中,所產生的多餘之物。他們的音樂,就像煙囪裡冒出來的煙。因為各自的秘密而相聚的他們,卻因為音樂而緊緊相依,他們不被理解也不被認同,但他們因為有著彼此,所以繼續。
不需要理由,不說服任何人。
「みながみな向上心持つ必要ないと思います。みながみなお金持ち目指してる訳じゃないし。みながみな競争してる訳じゃないし。一人一人ちょうどいい場所ってあるんだと思います。」
「我覺得沒必要每個人都有上進心,又不是每個人都要變成有錢人,也不是要跟其他人競爭。我想每個人,都有最適合自己、剛剛好的地方。」 別府司─第8話
在收到《劇作家 坂元裕二》這本書後,閱讀了坂元先生與滿島光的談話、以及松隆子的採訪,這部作品能夠讓四名如此出色的演員相聚合作,身為觀眾的我真的感到十分幸福。除了一開始的主題原先設定為密室懸疑事件,到後來的四重奏這樣令人驚喜的超展開,另外一件有趣的小插曲則是,卷真紀不是真正的卷真紀這個設定,其實是到中途才被告知的。松隆子並非打從接到角色開始就知道這個發展。這正是電視劇的特性與有趣之處,劇本與演員是共同成長的,沒有絕對的先後,彼此互相照看著,最終的成果是所有人的共同作品,也是歷時密集生活的結晶。
「至今為止的部分已經播出了,在怎麼思考也於事無補,大概是這種感覺吧(笑)。寫戲的人和製作戲的人在讓彼此驚訝的情況下推進故事,我認為是非常幸福的事情。」─松隆子《劇作家 坂元裕二》
飾演古靈精怪又自私心機的年輕女孩有朱的吉岡里帆在這部劇裡也表現得讓人驚喜,算是四人之外特別獲得記憶點的人物。從一開始被真紀點出「眼睛沒有在笑」,到中段接續小雀探聽真紀的內幕,東窗事發後逃之夭夭,最後卻如一記回馬槍般在Doughnuts Hole的演奏會帶著新婚富翁老公出現。這樣一個理應崩壞的討厭角色卻在最後打了所有人的臉─對她來說,人生易如反掌─相對於四重奏的「魯蛇」「失敗」,簡直殘忍。但坂元裕二從不跟從道理與邏輯,一切不就如同卷真紀一直在哼唱的那句:
上り坂、下り坂、そうね人生は、まさか。
人生有三種坡道,上坡道、下坡道、沒想到。
「人生、チョロかった。」
「人生,真是太簡單啦!」─有朱《第10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