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江在樓外,月在空。半照相思半照落花紅。
當時雨,今吹去,淚雙重。淚眼看朱成碧碧成空。
平西王吳三桂起反消息迅速傳遍京師,街談巷議都是南方局勢,且自消息傳抵京師之日起,一天總有一兩騎馬上飛遞直奔東華門,都是前線加緊軍報,再加上朝堂重啓主戰主和之爭,更使人心惶惑,只是康熙皇帝下旨將殿閣大學士與六部尚書一體議罪,反倒令人捉摸不透聖意。
臘月十二日這天早晨,天才濛亮,成德冒雪到乾清宮上值,聽到裡頭裕親王福全和恭親王常寧正在回稟議政王大臣會議結論,福全道:「六部尚書主掌部務,統領百官,當此國家用人之際,不宜貿然議罪,且撤藩是欽定國策,也難說六部尚書遵旨奉行有何舛錯。」
常寧也道:「如今南方用兵,兵員由兵部調遣,糧餉賴戶部籌措,戶兵二部尚書責任極重。這幾日我在兵部,兩位尚書不在,委實昏天黑地。戶部漢尚書梁清標還得一些日子才能返京,沒了滿尚書米思翰主持,也是不可開交。」
康熙問道:「殿閣大學士又如何?」
福全和常寧對望一眼,欠身道:「回大汗,主持部務的六部尚書尚且不議罪,大學士何罪之有?尤其中和殿大學士圖海,本因戰功加阿達哈哈番之爵,若戰事擴大,還另有用場,不宜因他主張撤藩便有所懲處。」
康熙聽福全指著圖海避談索額圖,避重就輕甚是巧妙,正在思索如何下旨,忽見成德進來欠身道:「主子,這是都察院送來的摺子。」
康熙皺眉道:「都察院這早不早晚不晚的,有什麼事?常寧把摺子看看。」
常寧接了摺子展開一看,登時臉上變色,說道:「不過都察院糾舉京官,無甚大事。」
康熙看常寧神色不對,便道:「你別搗鬼,實話實說,誰的摺子?」
常寧十分為難,低頭答道:「是左都御史多諾領銜的摺子。」
康熙道:「什麼意思?這是聯名摺子?還有誰署名?都寫的什麼?」
常寧硬頭皮答道:「這是都察院御史及十三道監察御史共二十九人聯名摺子,參劾⋯⋯」
康熙臉一沉,問道:「參劾誰?」
常寧道:「參劾兵部滿尚書明珠,稱明珠撤藩主張有誤,激反平西王吳三桂,請旨⋯⋯」
康熙道:「請旨做什麼?」
常寧望向福全求救,見福全使眼色要他明白回奏,只好低頭答道:「請旨誅戮明珠。」
康熙本已約略料到摺子內容,只沒想到都察院竟要議明珠死罪,登時怒火上升,驀地站起,兩手用力一搬,竟哐啷一聲將偌大沉重御案掀翻,又拿手指著常寧,怒道:「你!這就去刑部街都察院,將左都御史多諾帶到刑部,交給刑部尚書莫洛!」
康熙一掀御案,福全、常寧和成德俱都跪倒在地,總管太監梁九功慌忙帶小太監上前收拾。福全一聽康熙要處置左都御史,連忙膝行一步上前,說道:「大汗,千萬不能動多諾。」
康熙坐回御座,聽福全阻攔,更是氣憤,見一個插著梅枝的青花海水白龍紋梅瓶倒在地上,索性將那瓶子踢下御階,說道:「他能動明珠,我不能動他?」
福全道:「大汗明鑒,多諾出身蒙古鑲黃旗,又是御使言官,此刻以言論議他的罪,難保蒙古各旗不說話,如今正是用著禁旅蒙八旗的時候,更何況還東有察哈爾,西有喀爾喀,都賴蒙古各旗王公協力。」
康熙情知福全所言不錯,但貴為滿蒙大汗,卻連個御史都不能處置,胸中一口怒氣實在壓不下來,好半晌才悶聲道:「這二三十人的摺子如何處置?」
福全道:「請旨交由議政王大臣會議商討。」
康熙將手一擺:「拿了摺子,這就去。」
福全和常寧一併起身,離去前還給成德使眼色,意思讓他去寬解皇帝,成德見康熙呆看梁九功等人收拾東西,似乎沒注意他還在殿中,便上前幫忙扶正御案,將踹到階下的梅瓶放回案上,梅枝插好,忽聽康熙嘆道:「讓你見著我失態了。」
成德道:「主子憂勞國事,難免有耐心不到之處,稱不上失態。只是主子近日似乎有些疲倦,還該為國珍重才是。」
康熙無奈搖頭道:「皇后有孕在身,近日特別不好,因此我也不大安穩。」
成德不料到康熙突然提起後宮禁事,聽來他近日都在坤寧宮陪伴皇后,更不好搭話,便低頭不作聲,卻聽康熙道:「你別在這兒收拾了,給兵部滿漢尚書傳口諭去,讓他們今日午時過後還到乾清宮來議事。」
成德有些詫異,康熙卻哼聲道:「豈能給這些見風使舵的人擺布?他們若真心要議明珠的罪,就上乾清宮來,別躲在午門之外。」
成德看康熙餘怒未息,更不能火上加油,便躬身領旨。他先回家去見明珠,之後趕往安定門外去見張英奇,好容易將口諭都傳到,辭出張英奇府,才剛轉上安定門外大街,見前頭一乘軟轎,轎子飾以淡黃色邊角,顯然轎內坐著宗室,正想繞過他們,突然那最末的轎夫不知踢著什麼東西,向前跌倒在地,連帶拉倒前頭轎夫,原本穩穩一乘四抬轎子登時歪倒在雪地,轎內人驚呼一聲,聽聲音是個年輕女子,成德連忙下馬上前,掀起厚重轎帘,伸手進去,說滿語道:「這位格格請先出來,一會兒整妥了再上轎。」
那女子穿著一件羊毛褂子,扶著成德手下轎,顫巍巍在雪地裡站穩了,這才顯出她肚腹微微有些隆起,似乎是個孕婦,成德一眼瞥見轎中有一件大紅羽緞斗蓬,連忙探身拿了,說道:「這大雪的天,先將斗蓬穿上罷。」
他打開斗蓬給女子披上,低頭一看卻像遭了雷擊,僵在雪地裡動彈不得,想要說話卻突然啞了嗓子,咳了兩下才勉強出聲道:「芙格!」
芙格眼中既緊張又詫異,見成德雙手還在肩上不移開,便低聲道:「哥哥,格爾芬在附近。」
成德一怔,放開雙手,果見格爾芬騎馬而來,到近處翻身下馬,趕到芙格面前問道:「芙格,摔著沒有?」又回頭斥責那四個轎夫:「大街上頭走著都能摔倒?摔著了人,你們賠得起麼?」
芙格拉格爾芬手臂勸道:「別當街罵人。哥哥扶我起來,沒事。」
格爾芬這才見成德站在一旁,先是一呆,旋即笑道:「成德,好久不見了,多謝你扶了一把,應當不至於動了胎氣。」
成德見他兩人狀甚親密,頓時有如千金重鎚撞在胸口,費了大力才維持不動聲色,微笑道:「這樣快就有了?」
芙格望了成德一眼,低頭道:「將近四個月了。」
格爾芬見成德臉上變色,自是心下得意,微笑道:「成親後很快就有了,也不知是男孩兒是女孩兒,肚子倒是很大。」
成德勉強笑道:「恭喜二位。」
芙格問道:「今天是哥哥生日,姑爸可有給哥哥做生日?」
成德搖頭道:「沒有,不是什麼要緊事。」
芙格道:「今年及冠,怎麼不要緊?」
成德道:「國難當前,哪有心思想那些?」
格爾芬笑道:「今日芙格想去西黃寺禮佛,原來恰巧是你生日,這不,一會兒順道也為你唸幾句經。」又轉頭問轎夫道:「整頓好沒有?別讓人雪地裡站著。」
|| 未完待續 ||
滿洲人除了傳統薩滿信仰,也和蒙古人一樣信奉藏傳佛教,事實上滿洲的字面意義就是「文殊之地」,滿洲皇帝則被西藏人稱為文殊皇帝。《垂楊》因此也沒有少掉這項文化元素。故事進展至此,再次出現北京西黃寺,是順治皇帝為接待五世達賴喇嘛而興建的寺廟。北京人說「東黃寺的殿,西黃寺的塔」,分別點出這兩座黃教寺廟可觀之處。下圖是是「西黃寺的塔」,清淨化城塔,是班禪額爾德尼六世的衣冠塔,不過這座塔起造於乾隆四十七年,在熙朝初年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