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Floating Clouds. 1955)成瀨巳喜男
採整體的輪廓捕捉的話,《浮雲》是個簡單的通俗劇,然而成瀨分毫不浪費一絲角色設定,任何在角色身上能夠延展為衝突的面向都有著充分的發揮-對白外顯辭意與角色的內心時刻的保持著衝突(反諷亦或屈就);眾角色在「不同情境扮演不同的社會角色」堆砌著戲劇的前進(這表明了導演對「觀眾對角色的認同曲線」進展有著充分的認知與操控上熟諳)。在沒有強大的戲劇動作目的之情況下,角色透過反覆的正反辯證維持張力,人物枝微末節之舉止捕捉得有聲有色,著實功力了得。
我驚訝於成瀨筆下的角色衝突永遠不止於表面,或許以「暗湧」這種老掉牙的說法來形容本片再適合不過了,「情慾」與「社會」如兩道激流,沈澱在敘事的底層,不斷的維持背反的戲劇張力。《浮雲》能談的愈多,愈顯的書寫上的詞窮,在此以ㄧ場戲作為兩種面向的例證:
(並非劇本、著重記下重要元素,請見諒記述的不完全,人物衝突處將以斜體記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富岡穿越聊雜的市集,進入小巷,小巷內的簡陋與大道有著顯著的差距
△富岡敲門,雪子應門,主題曲配樂響起
雪子:原來是你。
雪子:請進。
△富岡在門外瞥著雪子的家
富岡:搬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是吧。(富岡一見面就語帶刁難)
雪子:可能是吧。不過對我來說就像是充電一樣。
△雪子進屋坐下,這是一個簡陋的小房間,中間有著取暖桌。富岡關門進屋
△富岡四處張望屋子,背向雪子坐下(儘管是富岡來找雪子,面對曾經拋棄過的女人是有著羞愧的)
富岡:聽說新崎他也來過。
雪子:是的,就在這附近。看了信沒有?
富岡:看過了。
雪子:要不要穿被子裡? (雪子看出富岡的拘謹)
△富岡轉身將雙腳放入被子裡取暖
富岡:真是樸素。(富岡繼續酸雪子)
雪子:是吧。就是沒辦法裝作體面人。 (雪子並未屈就富岡的言語攻擊,直指富岡的裝模作樣,窮困還要衣冠體面,然而事實上,這條被子也是雪子借來的)
△雪子半起身拿菸給富岡抽
富岡:真是羨慕。 (富岡轉換了言語攻擊的方式,明褒暗貶)
雪子:說什麼呢。羨慕什麼?這種生活有什麼好羨慕的。
富岡:我聽說過了。看來什麼事都不順利,就喜歡你單獨一個人的生活。
雪子:把人當傻瓜,男人真的太任性了。整個日本的男人都一樣。
△雪子為自己倒茶
雪子:工作上面的事還順利嗎?
富岡:沒什麼,現在是每況愈下。誰都沒有辦法。(富岡習於推託責任於戰敗的社會氛圍)
雪子:家裡面的人如何?
富岡:還得照顧對方的老人。你也看到過的,一點都不體諒我。
雪子:真夠辛苦的。 (對於富岡的抱怨,雪子並不同情)
富岡:在家裡都擔心。裝聾作啞過日子就好。 (富岡讀出雪子神情的不屑,透過伸張自己對家庭的負責任來暗諷雪子無事一身輕)
雪子:有諷刺意味吧。(雪子立馬讀出富岡的語意)
△富岡拿出放在衣服裡的信
富岡:這是以前我給你寄去又退回來的信。我想你不會很為難的。(富岡試圖表現他對雪子的誠意)
△雪子面露愁容
雪子:已經晚了。
△富岡看著故意撇開臉的雪子
富岡:留在達拉特生活就好了。(富岡看似情深於雪子,但連接其他的段落,富岡在對自己有利時不斷強調不該追憶過去,凸顯其言語反復無常)
△富岡低下頭抽菸,門外傳來敲門聲
門外人:雪子小姐在嗎?
△雪子起身開門回應
美國士兵:(英文)你好嗎?
美國士兵:出了什麼事?
△雪子與美國士兵邊談笑著、邊搭著肩步出小巷
△黑幕融接轉場,富岡在昏暗的雪子家中等待著
△雪子拿著一瓶酒回家,點亮蠟燭,主題樂響起
△雪子將酒放在桌上
雪子:剛買過來的。
富岡:是不是妨礙你了?
雪子:沒事的,他已經回去了。
富岡:為什麼認識他? (富岡的語氣暗自指責雪子的不檢點)
雪子:怎麼樣認識的都可以吧。那個人也很寂寞,就好像你在越南時的心情一樣。(雪子立馬點出富岡沒資格說人)
△富岡將頭撇開
△雪子坐下,倒酒 雪子:他教我歌,年輕,對人又好。令人懷念的樹現在重新發出新芽,花的顏色重新變得鮮艷。許多美好的回憶留在你心中,洗淨了我的內心。是一個很好的人,不過還有兩個月就要回美國。
富岡:你還會找下一個。(富岡真的很愛酸)
雪子:你就是這樣的人。在我在生死間偶遇的人。你不喝嗎?
△富岡脫下帽子,拿起酒杯 (假以喝酒為契機,富岡到這時才脫下帽子,為後續的戲劇衝突做了鋪陳)
富岡:今晚我可以住這裡嗎?
雪子:來的時候不想住下來嗎?(雪子立馬看出富岡狡猾的心態)
富岡:有這個打算。
雪子:說謊,是突然想住下來吧。現在,我變聰明了,你果然是那樣的人,把我折磨得那麼辛苦,不能這樣看待女人。自己什麼事都辦不到,不要把我當傻瓜,想到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事,覺得女人沒什麼重要。
富岡:問題看得很透切,真是佩服。
雪子:憑你自己的什麼也辦不到的。如果不能一起生活,我會支配自己的生活,就讓我這樣生活下去吧!
△富岡露出愧疚的臉色
富岡:打擾你了。雖說打擾,偶爾來這裡玩一下可以嗎? (富岡被指責的無地自容,開始用溫情牌)
△雪子神情激動
雪子:不行!
富岡:也算是我們的情份未斷吧。
雪子:這就是你的真心話。
△富岡熄掉菸,戴帽,起身離開
△富岡走出大街
△雪子在屋內面色凝重地坐著,之後迅速起身想追出出去 (雪子還是心繫著富岡)
△雪子跑到大道上,必未發現離去的富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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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色的明褒暗貶與反諷層層堆砌,定鏡談話戲暗湧伏流,最令人讚嘆的事在表面層疊的對話/語意衝突下,流竄著的是雙方依然情繫對方。雪子最後奔出大街追富岡,與前面捍衛自己的立場有著強烈的衝突,情慾如同反向的張力,無時無刻與角色任何向前的動作產生曲張。莫怪本片被封為經典之作,單就這短短五分鐘的戲,現在已鮮少有人能做到如此多的張力衝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