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痼疾晨禱

更新於 2020/12/0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物理的傷痛太具體,沒有多餘的精力虛構──那些光影化、表現化的痛苦。
傷害恆痛,24小時不止息,強逼自己進入昏眩與反白的夢境,痛苦與憂鬱是浸泡在肺裡的藻。吸食吐納的廢氣,寄生在傷害的裂隙,無限孳生包覆住心絞痛。

祂們是自溺與遁逃的一體。祂們救了我,同時吞噬我。
1.
祢可以再把我推落千千萬萬遍,可以,祢可以。
命運。神。不可名狀的,
一切注定。
祢可以,而我祈禱。
他人投以沒有情緒的問句,我不知道,我哭。
哭是唯一的沉默,沉默是面對祢時的骨瘦如柴。

摸一把長出菊花的泥土,跟落著顆粒的紅色跑道。
沒有澆水的草皮依然茂盛,沒有扶著爛牆倒塌,她在100公尺起跑線架好起跑架,
往前一公分、往後一公分,腳尖一踮一踮前後擺動,像蜻蜓、獵豹、蠻人。
短距衝刺的終點站著流淚的我,是獵物,不堪一顧。

我的身體是一只深不見底的黑洞,無論花多少氣力試圖拯救自己脫離。
所有都將抽空。
黑洞裡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沒有。
我的意志、我的憤怒、我的悲從中來、一切徒然於無形。
無形於再也不全的傷。

祢照耀下每一分陽光裡,都有永恆。
永恆是每個分裂從今、往後的當下;永恆是一道刀切,刻成崎嶇的掌紋。

已經無從回去不再疼痛的人生了。
就起跑姿勢伏低,視線遠處的白線與地平線融成,旭日的大面紅色。

但等不到那聲槍響,再也沒有。
祢就這樣處決了我。

2.
冷雨的夜半,大口呼吸。

讓肺結霜。讓血液冷固。讓心臟凍藏。
讓日子是一場冷雨、是凍紅的指節,是蒼白嶙峋的臉,是脖子上一條勒斃的紅圍巾。

這不是詩。
這只是碎語著我的討厭/我的喜歡,或濃或淡或愛或恨。
冷風才是詩,抓握不到的未來才是詩。
所有確鑿的過往都是悲劇,所以歷史與戲劇的關係才簡化成千絲萬縷。

我討厭一切生苔犯鏽的,討厭我的痛苦被同化或包裝,討厭他們試探並剽竊思想的結論,討厭愚蠢的人發表意見,討厭麻木的人有著同情的表面。我討厭人人平等,討厭生而為人,討厭我是女人,討厭我是女人他們是男人。
我討厭豺狼虎豹叼著知書達禮,討厭沆瀣一氣嘴吐天問九歌,討厭掮客一口一句溫良恭儉。我討厭祢。好討厭,一如我如何討厭自己。
我喜愛一切明亮潔白的,喜愛鸚鵡神經質的大眼睛,喜愛台北生黴的冬雨,喜愛大雪紛飛喜愛日出喜愛高山大浪。我喜愛祢緊閉雙唇,喜愛她垂目閱讀,喜愛我們不說話看著彼此潔亮的眼睛,喜愛我們有一雙皺老的手撫摸觸碰彼此的靈魂。
靈魂是,我們的靈魂是一隻飛鳥。
我們的喜愛是無法橫渡的洋,航不出的波濤洶湧、游不盡的暗夜靜謐。
我喜愛祢,一如如何沉迷於電影、沉迷於文學、沉迷於一切不屬於我又值得擁有的。

今天是霜降。
3.
痛苦,身體上的苦楚,是一潭死而冷的海水。
我已被泡白、發皺。
那痛苦早已滲入每個細密的褶皺中,我的手指,我的膚,我的髮,我的骨。
我是一具人形標本,漂浮在腐臭的福馬林,冒泡冒臭,渾身髒而皺。

渴求一副健康而正常的腳,如此艱鉅而遙遠。
4.
又發病了。
不願意在外面前崩潰的限制下,就只能遁逃到無休無止的睡眠裡。我感到只有在反白的夢境裡,才可以停止追問。

不願意醒來,真的,不願意。
既成的世界過於戲劇化又充滿惡意,情願慢性死亡在床榻上, 任噩夢反覆吞噬我。
但為了活著,還是扶著暈眩的腦袋洗了臉刷了牙,服儀整潔完美無缺。人模人樣。道旁的黃花開了滿天,去聽留法的諮詢講座,寄託在遠方不及的烏托邦哩,告誡自己:還是得活下去阿。

彷彿每一個忍不住的質問,都是低俗而了無新意的台詞。
:為什麼是我。

5.
楊德昌,《恐怖份子》

那裏面的台北暗得昏沉,壓得窒息。
沒有音樂背景,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沉默、碎語的對話,好冷好寂寞的一部片。
那裏面的男人都搞上了不該搞上的女人,所以他們被倒耙一把,搞到跟那些女人一樣,一無所有。
「我離開你,也是為了有一個新的開始。」我覺得片裡那個女作家只是可望激情與演出。她就是想把整個宇宙逼瘋,她就是想外遇、想罪惡、想逼她老公殺了她、想反過來懷疑她老公外遇。
她想演,演到有一個不再一成不變的新世界,足夠她去寫。

鏡頭下的台北男女,演到褪色發慌,慘白地昏天暗地,那些冷色調而昏昧的日常裡,安靜而爆裂的鮮血,好日常,日常到嗜人不償命,日常就嗜人。
6.
牆上有一個噴漆的「病」字,那是所有的根源。
搞砸後的那兩個月,我反覆寫著各種病字,魏碑小篆顏體,無一重複,反反覆覆... ...
好像「病」從來不是一個字,而是一生。

人病得不輕時,根本分不清虛實真假,或者那些還重要嗎?
7.
祢跟我,我們之間不需要言語,因為我們有愛。同時有傷。
祢已經可以愛人與被愛了,可我還太年輕,不斷試圖摸索。可是祢說連一片凋萎的花瓣,都有柔軟。祢說我早就會了。
人類從來沒有習得什麼過,尤其一切生命無常,沒有一樁一件有明確的因果可以學習。人在這些無常與傷害中,只有被動承受與被迫轉向,迫進到另一個階程,迫降在沒有生靈的淵沼。

我跪姿合十,祈求歲月靜好。
但早已不天真。
四季遞嬗,死生有命,人是從出生到死亡的滾石,何來靜好。

零碎的雨飄著,祈願一家有足夠的氣力面對未來,祈禱我們能成為彼此的力量,而非互相拉扯溺斃,祈求無常降臨時我們能頓悟。

我還是天真,從彼天真過渡到此天真。
還是不許願了吧。
8.
心是一灘舖滿苔綠的潮地,軟黏平滑。
臉貼著,潮水浮動,遠方的浪捲到石縫間,擊出空腔而間接的聲響:「啵...啪...啵...啪...」。

充滿惡意的真實世界隨著退潮,飄到很遠了,這裡是無夢的夢境。
我們可以光潔地赤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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