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八十回四場風波看賈府何以破落

2020/11/27閱讀時間約 44 分鐘
前八十回中,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苔撻」、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是賈府比較大的風波,且看這四件事從何而來,又如何解決,由此大概可以推測八十回後賈府破落是由誰造成。
王熙鳳、賈寶玉被下詛咒,始於趙姨娘欲成為榮國府之主人,第二十五回:
趙姨娘聽了笑道:「罷,罷!再別提起!如今就是榜樣。我們娘兒們跟得上這屋裡哪一個兒?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兒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起身掀簾子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說,便探他的口氣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了你們心裡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好。」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嗎?」馬道婆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也難怪。明裡不敢罷咧,暗裡也算計了,還等到如今!」
趙姨娘聽這話裡有話,心裡暗暗的喜歡,便說道:「怎麼暗裡算計?我倒有這個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教給我這個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了這話拿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別問我,我哪裡知道這些事?罪罪過過的。」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們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麼?」馬道婆聽如此,便笑道:「要說我不忍你們娘兒兩個受別人的委屈,還猶可,要說謝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趙姨娘聽這話鬆動了些,便說:「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了?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人絕了,這家私還怕不是我們的,那時候你要什麼不得呢?」馬道婆聽了,低了半日頭,說:「那時候兒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有何難,我攢了幾兩體已,還有些衣裳首飾,你先拿幾樣去。我再寫個欠契給你,到那時候兒,我照數還你。」馬道婆想了一回道:「也罷了,我少不得先墊上了。」趙姨娘不及再問,忙將一個小丫頭也支開,趕著開了箱子,將首飾拿了些出來,並體已散碎銀子,又寫了五十兩欠約,遞與馬道婆道:「你先拿去做供養。」馬道婆見了這些東西,又有欠字,遂滿一應承,伸手先將銀子拿了,然後收了契。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問了他二人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他併在一處,拿針釘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驗的。」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道:「姨奶奶在屋裡麼?太太等你呢。」於是二人散了,馬道婆自去,不在話下。
在此之前,已有賈環推翻燭台,燙傷寶玉: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跟著王夫人都過來了。王夫人便一長一短問他今日是哪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時,寶玉也來了,見了王夫人,也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摩掌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的。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子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躺一會子去呢。」說著,便叫人拿枕頭。寶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只向著賈環。寶玉便拉他的手,說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就嚷了!」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今見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做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滿屋裡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綽燈移過來一照,只見寶玉滿臉是油。王夫人又氣又急,忙命人替寶玉擦洗,一面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說:「這老三還是這麼毛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台盤!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遂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兒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得了意了,一發上來了!」那趙姨娘只得忍氣吞聲,也上去幫著他們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沒傷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賈母問時難以回答,急得又把趙姨娘罵一頓!又安慰了寶玉,一面取了敗毒散來敷上。寶玉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鳳姐道:「就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不小心,橫豎有一場氣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
寶玉著魔,趙姨娘不但沒有安慰,反而大說消極話,大撥冷水:
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裡也受罪不安。」
賈母終於按耐不住,痛罵她一頓:
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哪一個!」一面哭,一面罵。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裡越發著急,忙喝退了趙姨娘,委婉勸解了一番。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隨著一僧一道前來,事件告一段落,但令賈府恢復穩定者,乃賈母也。值得注意是賈赦、賈政的反應:
賈赦還各處去尋覓僧道,賈政見不效驗,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總由天命,非人力可強。他二人之病百般醫治不效,想是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賈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亂。
一個是愚,一個是冷,都不是收拾局面的材料。
賈母「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加上「兩口棺木都做齊了」,這裡其實已經暗示賈政平日縱容趙姨娘,刻下亦和趙姨娘看法一樣,相信寶玉必死,棺木是他安排的。
整件事由趙姨娘發起,賈赦、賈政處理不來,賈母穩住人心,一僧一道解決,非常清楚。
再看寶玉挨打,肇始於金釧被王夫人所逐,第三十回:
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只見幾個丫頭手裡拿著針線,卻打盹兒。王夫人在裡間涼床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斜著眼亂恍。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寶玉便悄俏的笑道:「就睏的這麼著?」金釧抿嘴兒一笑,擺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兒嘴裡一送,金釧兒也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兒裡頭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寶玉笑道:「誰管他的事呢!咱們只說咱們的。」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這給了賈環口實誣陷寶玉。
寶玉被打前,先有忠順親王長府官來要回伶人蔣玉函,第三十三回:
賈政見他惶悚,應對不似往日,原本無氣的,這一來倒生了三分氣。方欲說話,忽有門上人來回:「忠順親王府裡有人來,要見老爺。」賈政聽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並不與忠順府來往,為什麼今日打發人來?」一面想,一面命:「快請廳上坐。」急忙進內更衣。出來接見時,卻是忠順府長府官,一面彼此見了禮,歸坐獻茶。未及敘談,那長府官先就說道:「下官此來並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來,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爺面上,敢煩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爺知情,且連下官輩亦感謝不盡。」賈政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忙陪笑起身問道:「大人既奉王命而來,不知有何見諭?望大人宣明,學生好遵諭承辦。」那長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辦,只用老先生一句話就完了。我們府裡有個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各處去找,又摸不著他的道路,因此各處察訪。這一城內,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說:他近日和啣玉的那位令郎相與甚厚。下官輩聽了,尊府不比別家,可以擅來索取,因此啟明王爺。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答,謹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故此來求先生轉致令郎,請將琪官放回。一則可慰王爺諄諄奉懇,二則下官輩也可免操勞求覓之苦。」說畢,忙打一躬。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出來。寶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忙趕來,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麼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於我!」寶玉聽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實在不知此事。究竟<琪官>兩個字,不知為何物,況更加以<引逗>二字!」說著便哭。
賈政未及開口,只見那長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隱飾。或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說出來,我們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公子之德呢!」寶玉連說:「實在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那長府官冷笑兩聲道:「現有證據,必定當著老大人說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知道?他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不過他。不如打發他去了,免得再說出別的事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麼紫檀堡,他在那裡置了幾畝田地,幾間房舍。想是在那裡也未可知。」那長府官聽了,笑道:「這樣說,一定是在那裡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罷;若沒有,還要來請教。」說著,便忙忙的告辭走了。
假如金釧被逐自殺是內部隱患,始於王夫人,忠順王府要人就是外部壓迫,始於忠順、北靜二王鬥爭及賈府與北靜王關係友好。
結果賈政大怒,復添以賈環「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請注意,是「我母親告訴我」,也包括趙姨娘在內,於是賈政毅然狠打寶玉: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員,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時,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軟筋酥,趕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哪裡去了,由你野馬一般。」喝叫:「跟上學的人呢?」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一個丫頭,我看腦袋這麼大,身子這麼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過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喝命:「叫賈璉、賴大來!」眾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去叫,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句,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大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齊答應著,有幾個來找寶玉。
趙姨娘和賈環雖不是始作俑者,卻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寶玉被打,先來勸阻是王夫人,惟其勸阻不太成功:
王夫人聽了,不及去回賈母,便忙穿衣出來,也不顧有人沒人,忙忙扶了一個丫頭趕往書房中來,慌得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賈政正要再打,一見王夫人進來,更加火上澆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寶玉的兩個小廝忙鬆手走開,寶玉早已動彈不得了。賈政還欲打時,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賈政道:「罷了,罷了!今日必定要氣死我才罷!」王夫人哭道:「寶玉雖然該打,老爺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氣,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寶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賈政冷笑道:「倒休提這話!我養了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訓他一番,又有眾人護持。不如趁今日結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說著,便要繩來勒死。王夫人連忙抱住哭道:「老爺雖然應當管教兒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五十歲的人,只有這個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為法,我也不敢深勸。今日越發要弄死他,豈不是有意絕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陰司裡也得個倚靠。」說畢,抱住寶玉,放聲大哭起來。
這段同時道出王夫人以寶玉為唯一依靠。
勸阻不成,反更添麻煩,此在她大喊賈珠名字可見:
賈政聽了此話,不覺長嘆一聲,向椅上坐了,淚如雨下。王夫人抱著寶玉,只見他面白氣弱,底下穿著一條綠紗小衣,一片皆是血漬。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股,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無一點好處,不覺失聲大哭起「苦命的兒」來。因哭出苦命兒來,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此時裡面的人聞得王夫人出來,李紈、鳳姐及迎、探妹妹兩個也都出來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李紈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賈政聽了,那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
李紈是賈珠妻子,守著寡,焉有在寡婦面前提及其亡夫之理?李紈哭了,賈政也哭了,竟沒有安慰勸止,一時收不了場。
最後,關鍵人物出現,再次是賈母將局面穩住: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言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賈政見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搖頭喘氣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熱的天,老太太有什麼吩咐,何必自己走來,只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賈母聽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這話,兒子如何當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著。」說著也不覺淚往下流。賈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兩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兒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
賈母一面說,一面來看寶玉。只見今日這頓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也抱著哭個不了。王夫人與鳳姐等解勸了一會,方漸漸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婦等上來要攙寶玉。鳳姐便罵:「糊塗東西,也不睜開眼瞧瞧,這個樣兒,怎麼攙著走的?還不快進去把那藤屜子春凳抬出來呢!」眾人聽了,連忙飛跑進去,果然抬出春凳來,將寶玉放上,隨著賈母、王夫人等進去,送至賈母屋裡。
彼時賈政見賈母怒氣未消,不敢自便,也跟著進來。看看寶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一聲肉一聲兒的哭道:「你替珠兒早死了,留著珠兒,也免你父親生氣,我也不白操這半世的心了。這會子你倘或有個好歹,撂下我,叫我靠哪一個?」數落一場,又哭不爭氣的兒。賈政聽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該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勸賈母,賈母含淚說道:「兒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不該打到這個分兒。你不出去,還在這裡做什麼,難道於心不足,還要眼看著他死了才算嗎?」賈政聽說,方諾諾的退出去了。
賈母「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著」、「如今寶玉兒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簡單兩句話,道盡與賈政的分歧。賈政一心想著光宗耀祖,竟連最基本的將心比己、感通之情都忘記得一乾二淨。賈母說沒生得好兒子、喊著要走,是表示她和賈政不是同一類人。
至此,起事的是王夫人、忠順王府,賈政繼續處理不來,波及李紈,賈母是全局收場者。
關於王夫人,賈母一直欣賞她孝順,離開也要帶她走,但從她對金釧,以及和薛寶釵的一段話,此人終究是矯情偽善,第三十二回:
寶釵來至王夫人房裡,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問:「你打哪裡來?」寶釵道:「打園裡來。」王夫人道:「你打園裡來,可曾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他了,穿著衣裳出去了,不知哪裡去?」王夫人點頭嘆道:「你可知道一件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麼好好兒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他幾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旁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才剛我賞了五十兩銀子給他媽,原要還把你姐妹們的新衣裳給他兩件裝裹,誰知可巧都沒有什麼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做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去裝裹,豈不忌諱?因這麼著,我才現叫裁縫趕著做一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也就完了。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兒差不多兒!」口裡說著,不覺流下淚來。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日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的時候兒也穿過我的舊衣裳,身量也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跟寶釵去。
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賈母誤罵王夫人,曹雪芹實在是匠心獨運: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
「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不就是矯情偽善嗎?既罵王夫人,也罵薛寶釵、襲人、李紈。
鴛鴦事件,始於好色老頭賈赦看上她,賈赦之妻邢夫人投其所好,第四十六回:
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託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屋裡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平常有的事,就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辦這件事麼?」
王熙鳳與鴛鴦關係很密切,作弄劉姥姥,便是二人聯手。鴛鴦事件結束,第四十七回有這麼一段:
一時鴛鴦來了,便坐在賈母下首。鴛鴦之下,便是鳳姐兒。鋪下紅氈,洗牌告么,五人起牌,鬥了一回。鴛鴦見賈母的牌已十成,只等一張二餅,便遞了暗號兒與鳳姐。鳳姐正該發牌,便故意躊躇了半晌,笑道:「我這一張牌定在姨媽手裡扣著呢,我若不發這一張牌,再頂不下來的。」薛姨媽道:「我手裡並沒有你的牌。」鳳姐道:「我回來是要查的。」薛姨媽道:「你只管查。你且發下來,我瞧瞧是張什麼。」鳳姐兒便送在薛姨媽跟前,薛姨媽一看,是個二餅,便笑道:「我倒不稀罕它,只怕老太太滿了。」鳳姐聽了,忙笑道:「我發錯了!」賈母笑的已擲下牌來,說:「你敢拿回去!誰叫你錯的不成?」鳳姐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這是自己發的,也怨不得人了!」賈母笑道:「可是你自己打著你那嘴,問著你自己才是!」又向薛姨媽笑道:「我不是小氣愛贏錢,倒是個彩頭兒。」薛姨媽笑道;「我們可不是這樣想?哪裡有那樣糊塗人,說老太太愛錢呢?」
鳳姐兒正數著錢,聽了這話,忙又把錢穿上了,向眾人笑道;「夠了我的了!竟不為贏錢,單為贏彩頭兒。我到底小器,輸了就數錢,快收起來罷。」賈母規矩是鴛鴦代洗牌的,因和薛姨媽說笑。不見鴛鴦動手。賈母道:「你怎麼惱了,連牌也不替我洗?」鴛鴦拿足牌來笑道:「奶奶不給錢!」賈母道:「他不給錢,那是他交運了!」便命小丫頭子:「把他那一吊錢都拿過來!」小丫頭子真就拿了,擱在賈母旁邊。鳳姐兒忙笑道:「賞我罷!照數兒給就是了。」薛姨媽笑道:「果然鳳姐兒小器,不過玩兒罷了。」鳳姐聽說,便站起來,拉住薛姨媽,回頭指著賈母素日放錢的一個木箱子,笑道:「姑媽瞧瞧,那個裡頭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這一吊錢玩不了半個時辰,那裡頭的錢就招手兒叫它了。只等把這一吊也叫進去了,牌也不用鬥了,老祖宗氣也平了,又有正經事差我辦去了。」話未說完,引得賈母眾人笑個不住。
二人更是一同哄賈母開心。她因此知道鴛鴦性格,極力勸止邢夫人,無奈未能成功,於是只好表面逢迎,背地裡借換衣服逃遁,同時叫平兒入大觀園,別讓邢夫人找到,第四十六回:
鳳姐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哪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麼?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反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兒背晦,太太勸止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姪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麼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鬚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是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出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面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哪裡信得?我竟是個獃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得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誰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攔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姐笑道:「倒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識見的丫頭,雖如此說,保不得他願意不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他依了,便沒得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才我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
鳳姐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來做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鳳姐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來,未必妥當。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的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著看罷了。」鳳姐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是不依,白討個沒趣兒,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些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走了,你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與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園子裡來。
邢夫人是如何一種人物?「稟性愚弱,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出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賈赦呢?襲人開解鴛鴦時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好色了!略平頭整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
平兒、襲人和鴛鴦在大觀園交談,被金文翔家的報回給邢夫人,且看鳳姐反應: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親,鳳姐因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來。他哥哥文翔現在是老太太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邢夫人便命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去找鴛鴦,指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了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在旁,不敢提平兒,說:「襲人也幫著搶白我,說了我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量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大造化。」邢夫人聽了,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忙道:「你不該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說什麼來?」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自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找了他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他來幫個忙兒。」丰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什麼事情?」
脫是脫了責任,但邢夫人難道不覺得是鳳姐唆使平兒嗎?婆媳之矛盾在這裡就結下了。
事件終於由誰結束?仍是賈母,賈母和邢夫人攤牌:
話說王夫人聽見邢夫人來了,連忙迎了出去。邢夫人猶不知賈母已知鴛鴦之事,正還又來打聽信息,進了院門,早有幾個婆子悄悄的回了他,他才知道。待要回去,裡面已知;又見王夫人接了出來,少不得進來,先與賈母請安。賈母一聲兒不言語。自己也覺得愧悔。鳳姐兒早指一事回避了。鴛鴦也自回房去生氣。薛姨媽、王夫人等恐礙著邢夫人的臉面,也都漸漸退了。邢夫人且不敢出去。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的。只是這賢惠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使性子。我聞得你還由著你老爺的那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道:「他逼著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的多病多痰,上上下下,哪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爬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的,他就要了來;該添什麼,他就趁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他娘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哪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他們要東要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有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他二則也還投主子的緣法,他也並不指著我和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哪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又弄了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麼一個珍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盡了孝的一般。你來的也巧,就去說,更妥當了。」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才高與說個話兒,怎麼又都散了!」丫頭忙答應找去了。
鴛鴦和鳳姐一同哄賈母,正發生在攤牌後。賈母出頭作主,令賈赦、邢夫人輸了,鴛鴦、鳳姐贏了。可是,賈赦、邢夫人又怎會就此罷休,賈母一死,他們必來個反撲!
第四十六回王夫人被賈母誤罵:
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的事,小嬸子如何知道?」話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我委屈了他。」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因又說:「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母親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母親要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來,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斷乎使不得,難道替老太太給我陪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是!」鳳姐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道:「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我幸虧是孫子媳婦,我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對『燒糊了的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丫頭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
寶玉、鳳姐都沒有出聲,是站到賈母一邊。迎春發了聲,其入世未深、不知矯情偽善,終為父親賈赦所騙,嫁給孫紹祖,被孫凌虐至死。
鴛鴦事件,始於賈赦、邢夫人,經賈母作主,二人輸了,卻種下邢夫人與王熙鳳的矛盾。趙姨娘講過「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賈母死後,她聯合邢夫人對付王熙鳳,迫得鳳姐被休,應該是必然出現的情節。
王夫人的矯情偽善,在鴛鴦事件中被賈母暴露了,於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則發展到極至:
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裡扔出一個香袋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唬了一跳,忙問:「太太從哪裡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哪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想你是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看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裡?」鳳姐聽了,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麼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哪裡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哪裡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年輕的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好園子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妹妹們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裡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此王夫人拿繡春囊向鳳姐問罪。繡春囊是邢夫人交王夫人的,邢夫人是抄檢大觀園的始作俑者。
鳳姐建議暗查,王善保家的卻慫恿王夫人大舉抄檢,期間迫走晴雯,晴雯是賈母安排進怡紅院的:
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頭們不太趨奉他,他心裡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他,正碰在心坎上,道:「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誥封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他,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屋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他自然不敢來見我呀!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道:「你去,只說我有話問他,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些什麼!」小丫頭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覺才起來,發悶呢,聽如此說,只得隨了他來。
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鳳姐的房間,王夫人一見他釵歪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羞惱,只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答應,忙跪下答道:「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那是麝月和襲人兩個人的事,太太問他們。」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做什麼?」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麼?』我聽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之內,寶玉叫著了,答應幾句話,就散了。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閒著還要做老太太房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真,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屋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出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麼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絹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內去。
這裡王夫人向鳳姐等自怨道:「這幾年我越發精神短了,照顧不到。這樣妖精似的東西,竟沒看見!只怕這樣的還有,明日倒得查查。」鳳姐見王夫人盛怒之際,又因王善保家的是刑夫人的耳目,時常調唆的刑夫人生事,縱有千百樣言語,此刻也不敢說,只低頭答應著。王善保家的道:「太太且請息怒。這些小事,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是極容易的。等到晚上園門關了的時節,內外不通風,我們竟給他們個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的房裡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他的了。」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乎不能明白。」因問鳳姐:「如何?」鳳姐只得答應說:「太太說的是,就行罷了。」王夫人道:「這主意很是。不然一年也查不出來。」於是大家商議已定。
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加油,便指著他的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見過你這個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鳳姐見晴雯說話鋒利尖酸,心中甚喜,卻礙著刑夫人的臉,忙喝住晴雯。
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心腹,全場抄檢大觀園事件,根本是邢夫人對鳳姐的一次反撲。
鳳姐騎虎難下,阻不了抄檢,只能夠居中調停,緩和矛盾。
王夫人卻一直站到王善保家的一邊,變相向鳳姐和賈母開火,此還不是「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
第七十七回:
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後來趁願之話,竟未得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裡,王夫人在屋裡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做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統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芳官只得過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不願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了。」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乾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找個女婿罷。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裡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的收,捲的捲,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乾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並給我仍舊搬出去,才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
暫且說不到後文。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係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唸唸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裡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寶玉是王夫人兒子,賈母的心肝肉兒,此時,王夫人竟「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再把晴雯、蕙香、芳官等迫走。值得留意是寶玉想:「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襲人就出現了。襲人也是矯情偽善者。
至此,我們大概可以歸納,八十回後賈府破落是由誰造成:
(1) 趙姨娘及賈環;
(2) 賈赦及邢夫人;
(3) 王夫人及其心腹 (襲人、麝月、秋紋);
(4) 忠順親王
賈母死後,賈政縱容趙姨娘,也管不了王夫人,內鬥不絕。他又與北靜王交好,得罪忠順親王,令賈府捲入宮廷權鬥,經歷抄家。賈赦、賈璉奢侈,邢夫人斂財,本已貧困的賈府雪上加霜,走向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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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闡述及析論歷史、哲學,兼及文學、通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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