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武營歌劇院舞台上,舞群以身體堆疊成山丘,最高處一名舞者上揚伸手,指尖輕觸頂端LED光板,藍色光燄瞬間擴散。那指尖啟動的,是一場由人類點燃,燎原全球的科技之火。
一片又一片LED面板的冰冷質地,光照如魔鏡,魔鏡照出十四名舞者驅動身體的原始野性;科技與肉身,交融與扞格,落在時代座標上,既具警世的意圖,也像是一種探詢、一句追問:那一天,手機網路不再能主導我們如何觀看世界,發光的螢幕不再驕傲似有神的權柄,掌控人類的生活,或許讓科技產品豢養而逐漸退化的身體,那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才有可能甦醒,復歸於強壯?
LED月光下,永夜的世界冥寂橙黃,男女舞者扭動的肢體如獸,狂甩的長髮如浪,幻化奇詭。冰島樂團Sigur Ros的電子樂,極冰冷空靈,如淒厲吶喊山谷回音;也有快速震動的鼓聲,極熱烈奔放,使聽者心悸慌張,彷彿古老的預言即將成真,令人不安。
舞蹈和音樂,是飛鳥的左右雙翅,殘缺,或者不平衡,作品都無法飛到一定的高度。
藝術總監同時也是這支舞作的編創鄭宗龍說,他希望這次與Sigur Ros樂團合力完成的《毛月亮》,不僅能聽見冰島音樂,也能彰顯台灣音樂的民間本色。舞作中,偶或出現似台灣廟會陣頭,搖擺大跨步,這般特有的身體語彙;配樂也不時有類南管、北管悠揚弦音,或打擊聲鏗鏘。使亞熱帶與寒帶,熱鬧繁複與北歐極簡的音樂調性,摩擦出火與冰、陽剛與陰柔的張力,一股奇幻迷魅的情調,隱隱挑動觀眾身體深處的惶惑與驚奇。
「毛月亮」,即所謂「月暈」,在古老的預言中,「月暈而風」,起風,是暗喻有事即將發生。那麼美麗的天文現象,卻諭示著一個令人不安的徵兆。
《毛月亮》既著眼科技與人性的對話,一冷一熱、堅硬柔軟、精準自由,舞台上兩者並陳、異質碰撞,是探問前路,機械與肉身能否和諧共舞。此外,從舞蹈呈現的許多畫面,作品指涉的寓意似乎更可以擴展延伸。「千里共嬋娟」,我們各自在地球一角,面對相同的月亮;環顧生存的世界,「月暈而風」,是不是也有可能,起的是一陣風氣與氛圍,即將異變的時代之風呢?與台灣社會紛亂,國際局勢變動不居的現今對看,《毛月亮》的古訓,好似也巧妙暗合。
謝幕後沉吟,那舞者激烈搖蕩的野性,殘影一樣在腦海回放久久,讓野性擺盪的身體,撩撥得心神不寧,思索低迴。有幾幕,眾舞者貼身砌成一道人牆,行進方向一致,動作齊整劃一。旁側獨舞的女性時而猶疑,狀似正思考是否轉身加入;時而與天地精神獨往來,唯我存在那樣地陶醉舞動。呈現了群體與個體,從眾與堅持自我的不同立場。隱約也有這樣的思考:在時代洪流之中浮沉,個人,我,終究會產生甚麼樣的變化?還擁有多少選擇?能不能保有自我,同時與群體和解、共生?
七十分鐘的演出過程,常見眾舞者的身體緊挨著身體。群體貼身舞動,其實是相當艱難的考驗;然而,一起跳舞,就像一塊兒聊天、分享,彼此之間有多少磨合,便有機會創造多可貴的了解。當我們自囚於一個又一個發亮的小方塊,落入人際關係的荒漠,人手一台螢幕,就如夜空一顆顆星子,相互疏遠不知有幾光年之遙。「當我們可以開始試著好好關注一個身體的時候,世界不會有太多問題。」或許這也是《毛月亮》舞者用身體欲向我們傾吐的:自手機網路出走,走向自然,走入自己的,也走近他者的身體,隔閡不見了,因著溝通和理解,人與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的交流與共鳴,有機會抵達一個和諧的願景。而傳遞與溝通,便是藝術創作,最美好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