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盡之後你想要什麼：2022秋天藝術節《崩—無盡之下》評述

節目：2022秋天藝術節：李貞葳✕法庫亞．佐坦《崩－無盡之下》
地點：兩廳院實驗劇場
演出形式：舞蹈
觀賞日期：2022.11.25
節目網址：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539459588246777858

觀眾席上溫暖卻又有點沉重的黃色燈光、舞台上充滿皺摺、像是鋁箔紙的巨大布幕，表演尚未開始，場館中的煙霧使空氣不太流通，大家像是什麼感受到了什麼而不約而同的噤聲，肅穆且莊重，找座位時跟他人借過也要小小聲說，深怕打破什麼規矩。演出還沒開始，劇場的魔力便已開始在觀眾席間流竄了。

《崩—無盡之下》是以「身心耗盡症候群（burnout syndrome）」為核心主題的舞蹈作品，以三人為主的小型社會作為隱喻，探討現代社會人們的精神健康議題。在八十分鐘的演出裡，三位舞者沒有一句對話，全靠他們肢體、喘息、互動來完成。個體、群體、以及兩者如何互動，如何被消耗、如何彼此關照與承接，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但舞者們透過表演，讓坐著的觀眾們好似一同在舞台上跳著舞，身心俱疲，卻又獲得同理與反思的機會。

演出的一開始，三位舞者以奇怪的姿勢趴伏在地上，極為緩慢的動作、過長的時間感受，身為觀眾的我起初有些不耐，但一直到演出結束，我才在很後知後覺的思考，那是不是在向觀眾暗示，我們從未正視、珍惜那些應該且可以緩慢、休息的時光。

隨著背景音樂的改變，舞者們的不自然動作開始加速，大量喘息聲、不斷不斷重複的、看起來具有難度的動作、帶有攻擊性的動作、看起來容易受傷的動作，舞者像是個停不下的機器，或者物品，任由音樂操弄，沒有暫停鍵，即使可能遍體鱗傷、即使音樂漸弱，他們仍像已受規訓一般，持續執行動作。他們始終是沒有表情的，但是透過他們的肢體動作及軀幹樣態，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愈加緊繃、不舒服，甚至好想大叫「你們能不能停下來休息一下！！」對著舞者，也對著同樣被帶入感受的我自己。

在觀舞過程，我的腦中不斷聯想到卓别林的《摩登時代》。在資本主義下，在現代社會中，我們很多時候，必須照著某項規範、照著SOP快速重複執行某些動作，如同馬可思勞動異化之概念，失去對自己工作的控制，進而失去對生活及自我的控制，不能是自由、自主、能自我實現的人，而是一個生產工具、壞了便汰換的機器。大部分人不只是不願自我關照，而是不覺得需要、不覺得可以要，我停下來我就落後別人了、我慢下來就會被別人壓過去了，不斷不斷的比較與競爭，然後照著社會的規則持續在結構裡拼命。

舞作當然不僅僅停留在呈現這樣一個狀態。先是過程中的競爭與合作，在人人成為無感情勞動機器的過程裡，不只有競爭，還有合作，他們緊密地相擁、身體與手錯綜複雜的交錯在一起，持續重複動作。然而肢體的親密並不代表就有了「人」的情感出現，緊密卻又疏離的感覺充斥，他們無法控制，因為他在那個結構裡，沒有辦法停下也離不開，不是哪個單一個人的問題。

接著是關照，它沒有選擇將我的吶喊吼出，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柔和介入，終於停下來的時刻舞者們像是從未見過彼此真面目似的，陌生地靠近彼此，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先是小心地觸碰、相互倚靠、然後擁抱，始終沒有表情，但在那個相互關照、承接的時刻，眼睛閉上了，明明同樣是擁抱，在這裡卻似乎能讓我看見其中的愛與慾望終於從機器中「短暫地」被釋放出來。

不過，這並不是結尾，在柔軟的、緩下來的停頓過後，隨著節拍性極強的音樂，他們再次回到那個無感情的勞動狀態。不斷輪流由兩個舞者拉著另一個舞者在舞台上來回拖行與奔跑，更加緊密的互動以及高度合作，抽掉情感，像是始終在追逐什麼。透過舞台燈光的明暗，以及逐漸大到將近刺耳的背景電子樂，三位舞者們有時候是拖拉貨物的工人，有時候是被拖拉的貨物（或者到後來我甚至覺得他像是被拖行的屍體），拖著夥伴進入黑暗，又將夥伴拖向光亮之處。那塊巨大的、鋁箔紙一般的銀色佈景打上橘黃色的光，此時像是帶來壓迫感的洞穴牆壁，冷冽又沉重，更加強烈地壓迫著在舞台兩邊來回拖行與被拖行的舞者，筋疲力盡，舞者如此，身為觀眾的我體感亦是如此。

有別於多數以議題為主題的作品時常導向一個正向的、有希望的結局，或多或少帶有一些說教的成分，或者議題闡述與呈現的藝術媒介之間有些斷裂，《崩—無盡之下》很自然地將議題融入舞蹈，且不只重現，更讓觀眾（至少讓我）進入同樣的氛圍中，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見那些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卻不該如此的樣貌。它沒有華麗的佈景、複雜的舞台機關設計或台詞配合，就只是舞蹈，以及三位舞者的高度合作與信任，便扎扎實實地傳達了這個精神健康議題的核心價值。

它並沒有提出什麼解方來解決「身心耗盡症候群」，但或許我們在過程中，在那個讓人想要大叫停下來休息一下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獲得了自己各自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