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anna Concejo,時光的追憶與描摹(下)

2021/01/07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文/藍劍虹 (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Joanna Concejo(尤安娜・康哲友)插畫家、圖畫作家,1971年出生於波蘭Plupsk,波茲南(Poznan)大學美術系畢業,1994年後移居法國至今。最早製作陶瓷雕塑創作,後轉向插畫創作領域,獲得許多國際插畫獎項,以其獨特畫風與詮釋風靡眾多讀者。自2007年第一本作品《沒有名字的老人》(Il Signor Nessuno, 直譯:沒有人先生;台北:大塊,2018)至今已經出版至少20本作品。

畫所要呈現的時間意涵

當我們看著康哲友這些畫面時,除了讚賞其效果之外,會有個想法冒出來:這樣細細描繪一棵棵松木森林的畫面,或是那些大片的蔓生植物等,這樣畫得花多少時間啊?這樣想法首先就表示了,其畫面是可讓我們感知到時間的存在。但當這樣探問時(花多少時間?),就已經錯失領略這些畫所要呈現的時間意涵了。
為什麼?因為,這些畫面所要呈現的並非前述探問中那可計量的時間,其畫面所要呈現的時間,不是那種由計時器(時、天)所算計出來的時間。試著想一下,當我們沈浸在刺繡、編織或是以鉛筆細細描繪一整片林景時,沈浸於那當下的手工勞動時,其實,前述那種計時器的時間,那種種關於時間的計算,早已經不存在了。因為我們早已沈浸於時間自身之中。
我們長期以來被計時器的時間所掌控,更在其範圍內進行不管是生涯規劃或是各種勞動經濟報酬率等等,而正是這種種才使得時間消逝無蹤。這也是我們現代人常抱怨的「沒有時間」。就像《沒有名字的老人》中,那幕描繪現代生活中各個形色匆忙的人們一樣,他們沒有人注意到這位不顯眼的老人。而這位老人其實就是時間的表徵。如書中所言,他花很多時間看著窗外、一個人吃飯、洗澡、洗衣服、補襪子、澆花等等,康哲友這裡當然不是要描繪一個退休老人的日常生活,儘管我們確實常在老人家身上才能看見時間。
在這些沒有什麼特別事情的畫面中,每個跨頁都描繪極大篇幅蔓延的植物,畫的大都是藤蔓類植物。這些是要做什麼?就是為了呈現時間的綿延:植物的生長需要時間,而且緩慢到看不見。就如我們在日常繁忙中「看不見」這位時間老人一樣。這些畫面截然對立於縮時攝影。縮時攝影是把時間消除抹煞的技術。我們喪失了種下種子,澆水灌溉照顧的工作,一天天慢慢觀看等待植物的發芽成長開花的生命處境。
康哲友透過這表徵時間的老人或是說時間的園丁,透過他凝看那種種植物的畫面,讓我們細看這些植物的生長綿延,去重新感知時間的存在。或是看看該書最後老人那件灰色外套,那是一針一線,也是一筆一筆花費時間逐一描繪出來的織品。
此密密織就的外套需要長時間和耐性,texte,是織品,也是作品。在該圖左側,以鉛筆淡淡但是精緻地寫著法文couture,指:縫、縫紉、針線活、縫線。右側則明確地畫出了縫線。這件外套就是生命的縫紉,對時光的召喚,亦可見對比於老人的童年照片的呈現,如該圖左側的孩子,或是前環襯頁的兒時照片。這都是以比對的方式召喚時光的處理手法。

時間隱喻如音樂的各種變奏樣貌

時光,或是說時間的消逝和回憶、追憶都是其重要主題。作者在書中指出,這位時間老人從事著一種非常重要,而且神秘十足的工作。他負責製造星星:「他是唯一懂得以古法造星的人。夜晚每天都會像他訂購全新的星星,用來替換那些不如以前璀燦明亮的星星。」這即是時間的工作:日夜的更迭。書中提到有些失手做壞的星星,會放在一個藍色的「壞星盒」。從圖片上可以看到那盒子中都是些過往的模糊黑白照片。星辰的更易與過往的片刻回憶等等,都是時光的詩般比喻。或是書中描繪老人製作星星的兩幅跨頁畫面是以手工磨咖啡機的轉動和蔓延的鐵線蓮構成,咖啡機的日復轉動和鐵線蓮藤類的蔓延,都是時光日復一日流轉隱喻。在書中,時間隱喻如音樂的各種變奏樣貌呈現。

時間的存在與日常生活現時疊合

此外,作者讓時間的存在與日常生活現時疊合在一起,既平凡又恆久:那張老人肖像畫鑲入永恆的蒙娜麗莎的微笑畫作,其擬仿意涵亦是時間的恆久與神秘性。書名「沒有人先生」,Monsieru Personne,法文Personne一詞,有「某人」和「沒有人」兩意:我們都是「某人」,也都會成為「沒有人」。這就是時間的工作。那外套中央標籤上就寫著義大利語(NESSUNO)的「沒有人」。人會消逝,而時間依舊如中央的天空的雲朵緩緩飄過,淡淡然的白雲蒼狗之況味。

植物花朵在其作品中既是時間也是生命的表徵

時間的主題也呈現在《遺失的靈魂》。或許沒有人比康哲友更合適為她祖國的作家來繪製此作品了。在此書中,可以更明顯看到植物生長的意象所呈現的緩緩時光:末尾,當表徵靈魂的小女孩到臨時,那繁茂生長的植物(旱金蓮和龜背芋,都是會攀爬的植物)整個地占滿畫面,就如在《遠方的臉孔》中的肖像畫,在女孩臉孔的前方;另一邊則是主角的臉龐,重點在於那隨著時日增長而濃密的頭髮和鬍鬚。植物、花朵在其作品中既是時間也是生命的表徵。
在此書也幾乎可以看到作者以往繪畫的各種要素:植物的生長、織品(主角腳下的地毯)、各種舊式泛黃的紙張,可以對稱映照時光流逝的小孩和各種舊日時光的照片。此書也充分展現康哲友繪畫上最引人矚目和喜愛的宛如舊時黑白攝影照片的素描。

宛如舊時黑白攝影照片的素描

不過需指出兩點。首先,這些具有逼真的照片素描,一點點也不是所謂的照相寫實,更沒有攝影所具有科學精確定位的意圖。其次,其效果有一個基本的奇特處:就是一方面看起來頗為精準描繪現實的景況,不管是茂密林景、原野上一草一木或是室內桌椅人物細節等等,就像我們能在照片上看到的。但是,另一方面,略看久些或是近看時,卻又發現到處充滿鉛筆運作描繪的痕跡,草木樹枝等,都可以看到那是鉛筆一筆筆畫出的,尤其是中、小型人物的臉部細節或是手、腳細節,有時解剖學上相當簡略,灰色調的變化,有時還有點僵硬等等。
康哲友這些照片素描,明顯地甚至完全參考自照片(在一段於她屋內影片就可以看到桌上放著畫好的素描和一本有相同景色的照片的書本),所以這些素描其色調細節等完全受限於這些(舊)照片在解析上的清晰度。所以,可以看到或推測,照片上,尤其是舊照片,其解析度不足處,相應地呈現在其畫面上效果就是一片無變化的深淺灰色,尤其是暗部和人物臉部細節。但是,另一方面,她又無意以畫家所能具有的技術(她是科班出身)去補足原有照片上不足的解析度,比如讓一些林景葉叢等更有層次感,而一些人物衣著臉部手腳等,她也不處理描繪細節,任人物臉部尤其是眼睛部分,僅保持著照片原有的暗影狀態,近看時幾乎都只看到鉛筆筆觸的暗線或是僅剩黑成一片的光影效果。還有整幅畫作上可見的筆觸,哪怕空景處如天空、地面等,都不以輕抹的技巧抹消筆痕,而是留下清晰可見筆觸。
此處理的整體效果是雙重的:看起就像往昔黑白照片,而同時又是畫。康哲友無意僅是製造宛若舊照片或黑白攝影效果,因為如果只是要這樣的效果,她大可以以畫家技術去達到更好和逼真效果,而無需留下那麼多筆觸、不足,乃至「破綻」。那麼要追問的就是,為何要如此呢?
這首先還是要由效果上來看。如果僅是像是往昔黑白照片,那首先上就不會那麼耐看,康哲友並非僅是要營造如班雅明所言的往昔黑白攝影中所具有的靈光而已,而是要透過那些筆觸可以讓我們逐一細看畫面,沿著那由石墨碳痕筆畫伸長的林木枝枒或是原野上搖曳斜縱的草原與花,一撇一抹地,或是於那濃密黑漆樹幹或是杉樹林的墨黑深處或是探看那室內暗處隱露的壁上花紋暗痕⋯⋯如此,時間的況味得以滲入我們的凝視之中。
必須指出,康哲友在這上面所花費的心力與技術其實相當細緻的並有著各種調控。邊的處理,有時滿版,有時特意以四角圓弧來處理,鉛筆的色調與筆觸的粗細也都經過選擇,以營造不同的色調感受效果;還有畫在各種不同底紙上,也大都泛黃的舊紙頭,也常見污痕等等;儘管都像是黑白照片,但是從精準度到較為鬆弛淡化或是留下更多速寫筆觸等等,有著諸多變化和韻味的差異。此外,也在這樣的細看中,尤其由前述那些細節,人物簡略的暗影、手部腳部的簡略描繪,我們將會發覺到所看的畫面乃是一種製作。
怎樣的製作呢?在《遺失的靈魂》有一張半透明描圖紙上,畫有一林木素描。這畫面效果有如將描圖紙放在照片上描摹移印下方照片的圖像。這個方式,有時也在其他作品中見到。這讓我想到,康哲友這些照片素描不就都類似如此方式繪製,不管是否使用了描圖紙或是其他移印方式,但是至少其效果都是精準的。那麼這樣的製作方式,就完全不是寫生的現在式,而像是在現在時間中對著照片,依據羅蘭・巴特所言,照片是一過往的「此曾存在」,那一筆一筆在照片(記憶)描繪出來,就完全是像一種正在進行的追憶的活動:那是在描摹「此曾在」!
換言之,我們不僅是在看照片,我們還拿著一張描圖紙覆蓋其上,在一筆筆地盡可能依照其輪廓色調明暗去複製(勾勒描摹)復現此一曾在之記憶。就如回憶、追憶著某人某事某景。

繪畫工作坊

在2018年11月2~3日的一場由康哲友主持的繪畫工作坊,就是以這樣的方式運作的。此工作的標題就叫做Transparences—mémoire qui reste(透明—留存的記憶)工作坊海報上說明,請參與者帶著往昔的或近日的照片過來,工作坊則會提供A6筆記本與描圖紙給參與者。海報上也呈現著有以半透明描圖紙所描繪的人物像。而在一段關於工作坊的紀錄影片中,就看到學員們以此方式描繪照片。
所以康哲友這些照片素描(也包含那些如往昔色彩光暈的)的特色與吸引力,不僅只是前述的靈光,更是回憶-影像。往昔的回憶景象是在畫者一筆筆描摹,也在我們目光循著其筆畫痕跡而逐漸地浮現出來,就如那照片中的人物景象在半透明模糊靉靆,如一段遙遠的記憶,現在透過一筆筆地描摹而逐漸清晰起來:這樣的看,乃是一種對過往記憶景象的追念之看。這就是康哲友這些不管是黑白或是彩色的素描-照片圖像的獨特魅力之所在。
她曾多次提過,選擇以鉛筆這樣的媒材,是希望能以誠實直接的方式畫畫和面對看畫者;這種方式也是私密地內在地,能把種種感受轉化成當下落筆時的追摹情動。這樣的素樸描繪,讓畫畫回到最基本動人的時刻:畫畫乃是一種復現回憶-景象的行為與製作。
他說,其實並沒有所謂的想像力,有的其實只是回憶

小結

在觀看康哲友這些作品時,我總不時地想到《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所說過的一段話。他說,其實並沒有所謂的想像力,有的其實只是回憶。康哲友筆下的畫面從不指向外在真實世界,總是停留在記憶影像中,其真實就是記憶-回憶的世界。普魯斯特的話和康哲友的畫都提醒我們,回憶的世界並非僅是過往一成不變的事物,而是充滿著變動生成,就如現代神經學所證實的,回憶一直是生成性的,更是隨著追憶召喚常而更易變動,而且這也是真正我們所能擁有的真實。因為,所看所聽所經歷,總已經是在腦海裡。回憶是我們所有的真正的真實所在,並在追憶召喚中生成於當下。
記憶是痕跡,回憶、追憶則是重新召喚過往的神經連接的痕跡。透過半透明描圖紙的技法calquer或是décalquer(描、摹、移印),其詞根本意是「壓」(presser)。這也令人想到佛洛伊德在形容人的心靈裝置時所使用的「魔術書寫板」:
心靈裝置具有永遠不被填滿地接受新的知覺、但同時又能夠留下永恆的記憶痕跡的能力。魔術書寫板雖是由薄薄的一層蠟板與一張透明紙所構成的簡易兒童玩具,但它本身卻是一種結構複雜的書寫裝置。藉由透明紙與蠟板的接觸,小孩可以在魔術書寫版上任意塗鴉,但只要一分開透明紙與蠟板,上層立刻還原為一張白紙,而下層的蠟板則可持久地保留塗鴉的痕跡。[12]
這裡感興趣的是,心靈記憶就如佛洛伊德透過魔術書寫板所描述,在那塊黑 色的蠟板上壓印著過往無數的記憶痕跡。康哲友以筆在透明描圖紙上描摹或那細 細召喚的回憶影像,像是個逆向操作,以筆在心靈蠟板上壓印描繪召喚過往記憶 痕跡圖像。這片壓印著有無數痕跡的黑色心靈蠟板,讓我想到康哲友畫作中那些 大片朧密林景,充滿密麻濃密交錯的暗色筆痕;或是宛若心版上的鏤白玻璃花紋, 紋痕後透著某暗影;又或另一圖中黑衣身影上消融於逆向時光的面容。於另圖, 密林中交錯叢生的凌亂枝椏,都如心靈蠟板上的中往昔劃痕,於其繁複交錯中, 密藏等待召喚浮出的隱約回憶。
若記憶如海,於海波晃漾光痕間,不僅能瞥見回憶之魚遊蕩其間,亦能覓見 往昔年少探游之身影⋯⋯。

[8] 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ncEAWV_m28
[9]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nj_aHY-LVE&t=41s
[10] 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g3bZi--jtI
[11]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Sgs5QqgGGI
[12] 《瘖啞與傾聽,精神分析早期歷史研究》,沈志中,台北:行人,2009,頁292。
[13] 引自〈Magic Slate Fun Game premiums〉》影片,截圖0,26~0,29秒
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GqtNLcBlvFQ
[14] 引自〈Do u rember this toy....scribble slate.〉影片,截圖0,43秒
[15] 網址: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X3ETjNl3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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