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安寧。回放。相對望。 一、 怕與不怕,死亡就在那裡。

2021/01/24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一直到一年之後,才敢認真的回想當時爸爸住進安寧病房的點點滴滴,帶著些許的遺憾、不捨與罪惡感,終於能夠去檢視當時的心情跟情境,也許今後我也能活的如同以往自由與瀟灑,但是對於生死、苦樂、病痛、情愛、慾望‧‧‧也有了不同的深度與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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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住進安寧病房的第一天,安寧主治醫生就約了家屬談話,我和大姊、姊夫跟主治醫生在小小的會客室中,氣氛有些尷尬與不自然的凝重。主治醫生看起來是三十幾歲的年輕人,眼神中還有著一種少年的乾淨與通透,我很難想像這麼年輕的醫生能夠明白安寧病患與家屬的生與死、苦與痛?
主治醫生試圖想用一些日常對話來當開場白,但他越想裝做若無其事,氣氛就越顯得尷尬與不自在。於是他放棄了無謂對白,直接切入爸爸的病情以及接下來安寧病房要做的緩和疼痛醫療,以及如果遇到病危狀況,家屬希望院方做哪些醫療處置。
此時爸爸已經是胃癌末期,雖然已經放入支架,讓胃與十二指腸間的腫瘤撐出一個通道入口,但是自主進食的狀況仍是很糟。
「如果把營養點滴停下來會怎樣?」我發現我一開口,聲音就哽咽了。
「如果點滴停下來,然後他又不能自己進食攝取足夠的營養素,慢慢的就會營養不良‧‧‧」
小小的空間中一陣沈默,我想等大姊先反應,但是一向多話的她竟然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那還是慢慢的把點滴停下來吧,如果引發肺炎也不投抗生素了,他已經太痛苦了,拖越久就越痛苦。就是他如果痛的話,就請醫生給他止疼痛就好。」我強忍著顫抖的雙唇跟醫生說了這些話,說完後眼淚就忍不住簌簌的流下。
進安寧病房之前,我就知道安寧照護就是放棄積極的治療行為,轉而做一些疼痛紓緩的處置。但是跟主治醫生這麼說的時候,我清楚的感覺到了自己的殘忍,不給我爸施打全營養點滴、併發肺炎不給抗生素、病危不急救‧‧‧所有的決定都是見死不救,都是在加速我爸的死亡。
走出會客室的時候,我能明顯感覺到我的雙腳是發抖的,走路是飄的。我內心隱隱自責自己的見死不救,甚至對於停止我爸的維生系統可以這麼堅定絕決沒有絲毫猶豫感覺到不安。
我對自己說,這艱辛的病痛之路就要結束,走過這個隧道,就能看見曙光了。對我爸來說是解脫,對我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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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姊很快的通知了親朋好友來探望爸爸,這次探望應該就是最後一面。連著幾天,小小的病床旁邊開始了幾波親友們探訪的小熱鬧。由於爸爸意識清晰,而且還有點體力可以小聊幾句,所以爸爸的病床在那幾日顯得有些喧嘩,與平靜祥和的安寧病房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這間安寧病房有三個床位,中間只用簡單的拉簾相隔。隔的較近的那個病床一直播放著小小聲的佛教歌曲,聽護理人員說這位病友一直撐著一口氣想要見女友最後一面。而隔的較遠的病床偶爾會傳來病人氣若游絲的哀號以及家屬時不時的啜泣聲音。
相形之下,爸爸床邊絡繹不絕的訪客似乎也給相鄰的兩房帶來了不安寧的心理感受,好幾次隔的較遠的那個病床的家屬都跑過來要我們小聲一點、安靜一點。
「爸,你的親戚朋友都來看你,有歡喜嗎?連隔壁床都嫌我們說話聲音太吵了。」送走了訪客,我讓爸爸躺著休息一下。
「我很快就會像他們一樣了。」爸爸的手有氣無力的指了指隔壁的病床。
「嗯,大家都會有那一天。你會怕嗎?」我不想欺騙我爸說病會好之類的話,從他一發現胃癌、化療、安寧,我從沒想過要隱瞞他的病情。
爸爸雙眼緊閉的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說他不怕,還是他不想聽這個話題。
剛進安寧病房的前幾天,爸爸的精氣神都挺好的,還被醫生和護理人員說是整個安寧病房最有元氣跟活力的病人。
有天早上年輕的住院醫生來巡房,我和醫生、看護阿姨、爸爸,看著電視新聞介紹著新年將至,各家餐廳推出哪些美食年菜,幾個人竟然還津津有味的討論起來。
「過年一定要吃滷腿庫啊,那個豬咖摳滷嘎爛呼呼的,吃下去咕溜咕溜…」爸爸看著電視螢幕,嘴角的口水似乎都要流下來了。
「阿公,你愛吃滷腿庫喔,這樣你要病趕快好起來,回家過年吃腿庫。」年輕的住院醫生親切的鼓勵著。
「你愛吃腿庫的話,我過年去買回來給你吃。」我內心也明白爸爸這時候的口腹之慾只是一種單純的慾望,因為他現在一餐頂多喝兩小藥杯的白粥,就吃不下去了。不過看見他還能發揮吃貨精神的對於美食有所期待,我還是開心的。
「腿庫就要吃三重那家五燈獎豬腳啊,要去店裡吃最好吃,配上滷筍絲、滷豆腐,魯肉飯再扒一碗‧‧‧哇厚你甘哉。我這次要是能活過過年,我要坐車去店裡吃‧‧‧」他說的眉飛色舞,一度還想要起床找他的活動假牙,好像已經看到美食就在眼前的樣子。
我聽的有點苦澀,人走到生命的盡頭,儘管願望是如此的小又卑微,卻也可能是有如登陸月球那樣的遙遠與不易。
就在我爸表達了對於滷腿庫的嚮往的幾個小時後,同病房離的較遠的那個病友嚥下了最後一口離世了,病床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啜泣聲音。爸爸安靜的躺在自己的床上,他雙眼閉著,我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睡著了。
「去把簾子拉好。」爸爸突然說話交代我。
「隔壁床死了,你會害怕?」
爸爸搖頭,但是臉上的表情卻並非平靜。也許是我問了傻話,面對死亡又有誰能不害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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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的一月遇上台灣總統大選,我趕在投票截止的時間內去投好了票,然後買了點鹹酥雞跟啤酒當晚餐,再趕去安寧病房陪爸爸看開票。
從我有記憶以來,爸爸一直對於選舉很狂熱。大到總統選舉、小到里長選舉,他都很有熱情的討論跟參與。想起以前每次選舉,選前爸爸總會熱中於參加候選人的募款餐會、選舉之夜。選舉當天爸爸會催促著全家人出門投票,然後晚上要一起看投開票結果。
這次應該是爸爸無法行使選舉公民權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來陪你看電視開票了。你今天有沒有去投票啊?」雖然是明知故問,卻是我和爸爸這些日子以來的日常小劇場。
「有啊,鍾仔有來帶我去投票。他開車來載我,投完票我們還去吃切仔麵、曬日頭‧‧‧」爸爸說的煞有其事。
鍾仔是爸爸多年的老友,看著爸爸說的那麼真切,我差點相信是真的了。旁邊看護阿姨一直給我使眼色,這才了解到爸爸是在跟我開玩笑,鍾仔並沒有來帶他去投票。也許在他的幻想的真實中,他今天確實真的有去投票。
爸爸雖然不能去投票,但是他還是很熱切的關心著投票結果。因為他白內障加上青光眼嚴重,所以電視螢幕上的票數顯示,他是看不清的。我就在一旁吃著鹹酥雞跟啤酒,一邊給他報著票數、一邊跟他討論著候選人跟政治評論。
只要聽到藍營候選人領先,爸爸一貫的會哀號著這次可能又是藍營獲勝,綠的又要輸了。我知道這是爸爸心理的莫非定律,從以前看少棒比賽開始,爸爸只要覺得支持的隊伍應該會贏,那麼通常就會輸;反之只要一直嚷著自己支持的隊伍就要輸了,那麼支持的隊伍就會贏。他是如此的堅信著自己的莫非定律。
值班的護理師來病房測量血壓跟血氧,看到爸爸如此關心選舉結果,一直說爸爸真是活潑又有活力,是整個安寧病房的活力泉源。
「妳在吃什麼?」爸爸在電視廣告空檔間問我。
「鹹酥雞配啤酒。」
「鹹酥雞都是用死雞肉去做的,少吃一點,不要像我一樣得了胃癌。女孩子啤酒也要少喝一點,喝太多冰的,對身體不好。」
爸爸突然像告誡我飲食健康,其實他一向不喜歡這種油炸類的小吃,以前我們只要吃這類零食或小吃,他都表現的興趣缺缺。對他來說這些都是不好、不新鮮的食材去做的,根本稱不上美味。
「好啦!我知道。那是今天要陪你看開票才買鹹酥雞的,這樣看開票比較有緊張刺激的感覺。你要不要喝一點啤酒?」我舉了舉手上的鋁罐台啤。
「嗯‧‧‧我就喝一點點。」
我當然也明白爸爸現在的身體狀況是不適合喝啤酒的,只是相較於健康,反而滿足當下每個微小的願望都顯得更重要,同時也是我能力所及。
我拿裝藥的小免洗杯倒了點啤酒給他,只有30毫升左右啤酒,爸爸都要分兩次喝完。每一口啤酒似乎都停留在他口中許久,才慢慢的嚥下去,然後又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是人間真實的味道吧?
問他要不要再來一小杯,他搖了搖頭說夠了。
投票的結果還沒出來,離爸爸較近的隔壁病床傳來一陣騷動,醫護人員來來回回的走動著,隱約傳來醫療器材的聲響。原本只是小小聲的佛教歌曲突然變得大聲了點,傳來隔壁斷斷續續的啜泣聲夾帶著朗讀佛號的聲音。
我請看護阿姨把電視的聲音轉到最小,看了一眼爸爸,爸爸也看了我一眼,然後緩緩的閉上眼睛躺了下來。我們心裡都明白隔壁病床的病友已經走了,那種接近死亡的陰涼慢慢在空氣中散了開來。
「把門簾拉好!電視也關起來。我累了,想要睡覺了。」爸爸又吩咐看護阿姨把門簾拉好。
「你會害怕嗎?」我問爸爸,只見他又搖了搖頭。
「我要睏了,妳快點回去吧。」爸爸揮了揮手要我快點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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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十二月中進到急診室,那天我跟我小女兒說我想小便,她扶我站起來用尿壺尿尿。那是我最後一次用自己的腳站在地板上,接著我就一直躺在病床上,被插上了尿管導尿、被插上了鼻胃管把通不下去的食物殘渣跟分泌物導到體外。然後病床從急診室的走廊推到了觀察室,又從觀察室推進了一般病房,最後被推來安寧病房。
我的小女兒跟我說安寧病房就是讓我靜養的病房,如果痛就跟護士說,護士就會給我止痛。再去安寧病房之前,小女兒問我:想要活久一點,那就要繼續吃化療藥,會跟之前一樣痛苦。還是痛苦的時候就請醫生來止痛、舒服一點,但是這樣就可能沒辦法活太久。
我很想跟我的小女兒說,我想要活久一點,可是我也不想那麼痛苦啊。化療藥物吃下去,每次都像昏迷一樣,然後做著很久很長又醒不了的惡夢。然後每次醒來覺得更是虛弱痛苦,頭像是被火車壓過去,手腳跟身體跟身體會不受控制的發抖‧‧‧
可是我知道小女兒問我的是選擇題,是只能二選一的選擇題。活下去或不痛苦,我只能選一個。
「我不知影啦!妳決定就好。只是我不要再吃化療藥了,那種昏迷的艱苦是生不如死。」我沒有辦法像我小女兒一樣很明確的說出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我只能很軟弱的請她幫我決定。
前幾天胃裡面放了支架後,我開始能夠吃東西了,雖然只能吃著稀飯,但是感受著食物在嘴巴裡面滑來滑去,舌頭吃到了熟悉的白米味道,證明自己還真實活著,這樣我才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
這幾天我同父異母的小弟、我的阿兄的孩子們、我故鄉的老朋友、我台北的老朋友‧‧‧大家都有來看我。他們大家都跟我說要把身體養好,很快就能出院了。但是我心內有點清楚的知道,這次我可能沒辦法出院了。
「沒效啊啦,人老啊,連醫生都不給我醫了啦,只能等死。應該很快就要去看我那些阿兄了‧‧‧」我想要笑笑的說,但是我嘴巴才牽動了一下,我的眼淚就忍不住的流下來。
不想讓大家覺得我很可憐,我開始跟來看我的人聊總統選舉、聊時事、聊運動比賽。從以前我就很喜歡看摔角、棒球比賽、NBA、女排‧‧‧我的運動神經很差,三十幾歲開始小中風過兩次,連走路都比別人慢很多,所以我一直很羨慕那些運動很厲害的人。
星期六日過完之後,還活著的親戚朋友能來的大概都來看過我了。病床又回復到了看護、護士、醫生和女兒們會來看我的日常狀態。
小女兒半年前辭去了大陸的工作回來台灣,平日白天她都會過來陪我,偶爾請不到看護的時候,她也會來醫院照顧我幾天。我雖然很擔心她已經四十歲了又沒有結婚,現在又失業了那麼久,工作會不會很難找?以後沒有錢要怎麼生活?
但是我又不想一個人在醫院裡面,我和看護沒有話說,每天最大的期望就是小女兒會來看我,陪我看電視跟說一些無聊的練肖威。
有時候想到她這樣不工作也不是辦法,也會很煩惱她以後的生活要怎麼辦?但是我又沒辦法叫她去上班不要來看我了。比起快要死了的這件事情,我更害怕每天眼睛睜開看不到一個熟悉的人,來來去去都是跟我無關的人,那樣跟死了也沒有不同?
我只能對自己說,我的小女兒很聰明,跟我這種憨慢的人不一樣。她會念書、有能力、會上班賺錢‧‧‧現在只是暫時陪我一下,等我死了之後,她就能去過自己的人生了。我應該很快就會死了吧?我應該不會耽誤我女兒太久吧?可是我還是好捨不得大家,我還是很害怕死亡來臨的一天。
今天我跟小女兒看著電視新聞介紹年菜的節目,我跟她說我想吃三重那家五燈獎的滷腿庫,我許願如果能夠活過這次過年,就一定要再去吃一次。
小女兒取笑我就是愛吃腿庫才會當一輩子胖子,然後又是中風、又是高血壓、又是心臟裝支架‧‧‧各種心血管疾病我都蒐集齊全了。
她以為我貪吃美食,其實我知道現在是靠胃裡面的支架,勉強還可以喝點稀飯。以為自己很久沒有吃到油滋滋的食物了,應該會很想吃,但是上次我聞到看護歐巴桑在吃魯肉飯的味道,那個油膩的味道讓我聞了很不舒服、很想吐。
與其說是懷念三重的五燈獎豬腳,其實我懷念的是,騎著我的摩托車去三重找我的老朋友泡茶、聊天、澎風跟吹牛。雖然大家都笑我摩托車騎的跟烏龜的速度一樣慢,但是我能夠感覺風吹在我的臉上的觸感,那種感覺好自由自在。雖然在我的朋友圈裡面,我是混的最差的、錢賺的最少的、生不出兒子的‧‧‧什麼都不如別人的男人。
但只要騎在摩托車上自由自在前進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幸福跟滿足。只是我現在好虛弱,我沒法精確的說出:我想念的不是腿庫的美味,我想念的是我騎著我的摩托車去找朋友一起吃美食的那個瀟灑自由的過程。
我在昏昏沉沉中,隱約聽到一陣陣忽大忽小的啜泣聲。然後我的小女兒跟我說,裡面那床病友往生了,這時我感覺到從腳底一直跑到頭頂的寒意,原來死亡就是這麼的近,近到中間竟然連一道可以躲藏的門都沒有。我要他們快點把簾子拉上、關好,我內心隱隱覺得只要拉上簾子就能拖延死神來找到我的時間嗎?下一個死亡的會是我嗎?
我小女兒問我,是不是會害怕?
我搖頭,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會害怕,畢竟我是她爸爸。當爸爸的只能勇敢、不能害怕。
其實我害怕,我怕死,我捨不得。我害怕,不知道死後會去哪?會變成什麼?但我也害怕這樣的活著,沒辦法迎風自在的騎著我的摩托車去每個我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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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來,每一次大大小小的選舉投票我從沒錯過,這次也不例外。
一早鍾仔就開車來接我去投票所投票,可能是要去投票太開心了,我竟然可以站起來走路了。我穿上二女兒買給我的名牌球鞋,一直捨不得穿的球鞋,之前因為打點滴腳腫而穿不進去,現在點滴停了,腳水腫消了,我穿上球鞋用力在地上踏了幾下,腳踩在土地上的感覺太真實了。
我跟鍾仔說等下投完票要請他去旁邊的小麵攤吃麻醬麵、餛飩湯跟黑白切。然後晚上再一起去他家看選舉的開票結果‧‧‧
投完票走出來之後,外面的陽光也太刺眼了吧,亮到我睜不開雙眼‧‧‧
努力的睜開眼睛,我怎麼還躺在病床上?天花板上的日光燈亮的我眼睛睜不開。我問看護歐巴桑,我女兒給我帶的球鞋放哪?歐巴桑從櫃子裡把球鞋翻出來給我看。可是鍾仔來帶我去投票的感覺明明那麼真實啊!
小女兒來陪我看電視開票,我看她吃鹹酥雞配啤酒吃的津津有味,雖然鹹酥雞的油炸味讓我反胃不舒服,可是看她吃的很滿足、很開心,反胃的感覺也就沒那麼嚴重了。這種吃到美味食物的表情,就是電視裡面說的幸福的滋味吧。
然後小女兒問我要不要喝啤酒,我點了點頭。用小小藥杯裝著一點點的啤酒,我慢慢的喝著,對我來說是很珍貴的啤酒。冰涼又帶著微苦的味道,那個氣泡還會敲打著口腔跟舌頭,像是活的啤酒。順著口腔,滑入食道,進到胃裡‧‧‧我胃裡面的癌細胞啊,你們沒有喝過啤酒吧?在我跟你們一起死亡之前,也讓你們喝一下啤酒,嚐嚐酒的滋味。
我的小女兒很認真跟我實況報導開票的票數,但是這次我並沒有很在意開票的結果,我只是很想要這個票開的越久越好,這樣我女兒就能多留在我身邊陪我一會兒。其實我很想叫她多陪陪我,可是我說不出口。當爸爸不就是要勇敢、不怕孤單?我又怎麼能夠開口跟我女兒說我害怕自己一個人,請妳留下來陪陪我。我說不出口。
電視投票結果還沒有出來,隔壁病床的佛歌放的更大聲了,看到醫護人員進進出出,小女兒和我對看了一眼,我們知道隔壁又有一個病友走了。這種氣氛我們已經不陌生了。
我請看護把門簾拉好,一股接近死亡的寒冷感受讓我的身體變得更為僵硬。
我女兒問我是不是會害怕?我還是搖了搖頭。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還是個活人,所以才會害怕。如果哪天我變成一個死人,那時候我應該不會害怕了吧?
突然想到小女兒小的時候,家附近巷口有人搭棚辦喪事法會,她就會害怕的不得了,下課也都不敢經過那裏回家。所以那一陣子,我都會故意在她放學的時候假裝剛好騎機車經過那裏,然後叫她坐上摩托車,把臉埋在我的背上,這樣看不見也就不會害怕了。
小女兒現在長大了,不知道她是不是還跟小時候一樣怕鬼、怕死人?
不過我女兒還年輕,看太多死亡可能會沖煞到,她還要好好的活著,我不想讓她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太多死亡,這樣會折了她的福。我是一個就快死了的人,也沒有所謂的福可折了,就無所謂了。可是我不想影響到我女兒,我不想她因為我的關係而減壽折福。
雖然我很想我女兒留下來多陪我一會兒,但是我還是叫她快點回去,趁現在還不是太晚,也許死亡的陰氣跟煞氣還沒那麼重。
我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我很想大聲的叫住她,跟她說,我也很害怕,我害怕下一個死的就是我,請她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但我還是沒有說出口。
    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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