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塔隨筆】 這是老天對我最慈悲的懲罰

2023/06/0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再平凡不過的早晨,開完晨會,我到座位上閉上眼,享受拿鐵的香氣,豆子的可可味伴隨牛奶脂肪的香氣,忍不住深吸幾口。短暫的正念飲食,往往是整天的小確幸,或許你也可以試試看,那是品味舌尖上的奇妙與嗅覺帶來的驚艷。
  在巨塔裡不需要人提醒,大家的步調都與都市街頭的行人一樣快,慢慢來反而會被說嘴。對我來說,快速的步調只會影響我的狀態,晃蕩於巨塔裡,從每天提醒自己從容,到現在我寧願優雅的遲到也不想驚慌的跌倒 ~ 不過,當我以為可以再享受一下美好的早晨,系統卻唱反調地跳出一張照會單,接著就有了這回隨筆...

  病人是60初的阿伯,最初診斷是laryngeal carcinoma,現在還伴隨其他惡性腫瘤與轉移。他的面容臃腫,如果初次親眼看到頭頸癌或口腔癌的人可能會感到震驚。
  通常在診間遇到菸、酒、檳榔過量的病人,那些衛教、宣導他們幾乎不以為意,認為癌症不會那麼快找上門或者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得癌症,有時倖存者偏誤(Survivorship bias)在這些群體可以明顯被觀察,他們相信自己會是沒有生病的那群幸運兒,有時這些想法背後藏著根深蒂固的逃避思維,當然也有人嘗試戒除,但多數為時已晚...
  阿伯的病床剛好靠窗,陽光灑進房間,他坐在床緣,目光看向窗外的景色,他專心至極以至於我不想破壞這股氛圍,便站在病床尾與他一起看著窗外的景色。過了幾分鐘,他開口了,那是低沉、沙啞但努力想將語句表達清楚的台語
" 陳大哥,你今天早上不是要去做檢查嗎? "
" 嗯? "
  我下意識疑惑地回了一聲,開始環顧四週,鄰床已被打掃乾淨,這是一間只有他一人的雙人房。他聽到一個不熟悉的聲音便也察覺不對勁,轉頭看向我,不好意思地說
" 啊啊對不起,我以為是隔壁床的陳大哥 "
  我看著他
" 陳大哥可能出院了吧,可能等等就會有新室友搬進來了 "
" 咦 ?! 可是我昨天看他的狀況,感覺他還不能出院吧…他說今天早上要去做檢查的,他...該不會... "
  接著起身走向隔壁床,雙眼慢慢瞪大,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向我
" 這我不清楚,但有可能跟你想得一樣 "
  我聳聳肩,也不是很確定怎麼回事。
  這一區病房多數是治療口腔、頭頸、咽喉癌的病人,我認為咽喉癌最可怕的是~腫瘤壓迫著氣管或血管,喉頸部有重要的靜脈與動脈經過,當腫瘤越來越大,不只影響呼吸、吞嚥,也可能將血管擠壓破裂,這部位的血管一旦破裂,通常會造成大量出血,如果是內出血那場面會相對平靜;另外的狀況可能是,血液從傷口外部噴出,那如同戰爭片的場景,卻極有可能在病房中看見.. 不管是哪種出血,救回來的人深怕下一次的遭遇,救不回來的人也在那過程飽受煎熬,然而最痛苦的還是,不知無常何時到來,就像不定時炸彈般無奈地等。
  他點著頭,應該是接受了事實。默默回到床上坐好,簡單自我介紹後,我也坐在他旁邊。
  這位阿伯整體算不上憔悴,反而很有精神地看著我。歲月編織過的皺紋,四肢在病人服遮不到的地方滿是刺青,雙手有著黑紅色的鯉魚延伸至肩膀,雙腿則是一朵朵紅色的櫻花,雖然纖瘦,但是那雙手和雙腳看起來粗糙黝黑,昔日的肌肉線條現在依稀可見,那是結實但在生病後營養大減下的病態樣貌。他的臉是消瘦的,頸部右側有明顯的突起物,那便是腫瘤的位置。突起處沿著脖子到下巴最後到右側臉頰。他雙脣會不自覺顫抖,偶爾口水伴隨著鵝黃帶點微粉色血絲的黏液從嘴巴滴下來,與這樣的病人會談,我通常會拿著紙杯讓他們接著,比衛生紙好用多 ~ 他接過紙杯,開始了這段故事

" 這幾天睡得怎麼樣? "
  我試探性地問
  他摸著突起位置說
" 我以為已經適應了有這個東西在脖子上,但住院後我竟然睡不太好,這幾天適應環境和心情了,但隔壁的已經走了,我覺得我又要失眠了~ "
  他無奈的淺笑著,眼神順勢往下移,接著說
" 謝謝你的關心啦,我不需要你們花太多時間來照顧我,很謝謝你 "
" 在這裡有人照顧你嗎? "
  我無視他的客氣,簡而有力地插入我的好奇
  他繼續低頭看著下面,好一陣子才開口,聲音帶著微微顫抖且緩慢地說
" 我已經習慣一個人了,他們也不會來看我了...謝謝啦~謝謝你 "
  他想推開我的意圖明顯。有時也會遇到頭頸癌的病人不想開口講話,可能因為嘴巴清潔較困難,黴菌與牙菌容易孳生並飄散惡臭、傷口疼痛或是講話不清楚,所幸就不說了。
  但不代表他們沒有內在需求,他們也與其他人一樣需要關心。
" 阿伯,你 ~ 怎麼了? "
" 如果我是一位~好先生,一位..好爸爸,我就不會一個人孤單死去... "
  我身體向前傾也注視著他,傳達一個訊息: 我在這裡。
" 以前,我都在外面,跟著朋友一起賭啊 ~ 嫖啊 ~ 喝啊,到處惹事生非,坐過幾年牢,完全不把家庭當一回事... "
" 那時候把別人娶回家不懂珍惜,錢沒了回家跟老婆拿,喝酒不爽就揍她也會打女兒。他們往娘家跑我反而很高興...在家裡喝酒看電視,沒有人管我...齁齁~那時候真的不知道怎麼想的 "
" 有一次,她們就沒有再回來了。喔 !! 我都不知道喔,想說她們就算離開的話,整理行李應該也要幾天吧,結果打開房間門,真的喔 ~ 她們行李都拿走了欸。現在想起來,我真的很惡質,我應該是很多天都沒有進房間,都不知道她們在打包行李 "
  每次開口說話,都是費力的。我沉默地看著他,聽他操著曾 " ㄎㄨㄧˋㄎㄠˋ " 過但風騷不再的台語,他的眼神是空洞的,一幕幕的回憶被話語拼湊著。
" 她們離開後,這40幾年就沒回來過。接著朋友拉著我一起去賣藥,中間也做過討債的,手裡齁 ~ 拿著大把鈔票,喝酒,玩女人,今天去這間明天去那間,整天在那邊浪流連,打地盤,反正我覺得人生也沒什麼好失去的...結果...我就被他們賣了,哩娘咧 !! 他們聯手起來說藥房是我的,做汙點證人...哼哼 ~ 缺錢的時候叫你兄弟;賺錢的時候稱兄道弟;沒錢的時候聯手搞你 "
" 進去出來就是幾十年。發現自己一個人,什麼都沒有...呵呵 "
  他苦笑著,每笑一次,黏液就湧出一些滴進杯裡。
  我好奇地問
" 然後呢? "
  他與我四目相對,說
" 沒有然後了,大好人生被我玩完了,我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家人。在我可以回頭的時候,上天給我太多機會,我卻在浪費。覺得外面的女人比較讚、外面的酒比較好喝、外面的那群會一起衝一起做事的朋友比家人好,我就是個垃圾 !! "
" 如果我是好先生...或許我可以像大家一樣,有份穩定,起碼是不用看到條子就躲躲藏藏的工作...每天回家抱著老婆和小孩... "
  他的眼眶紅得太快,淚水一個打轉就傾瀉下來,伴隨黏呼呼的鼻涕。整張臉看似做錯事的大孩子,無力的悔恨著。
  我依然看著他,聽他的懊悔、懺悔與不捨,但也只能如此
  如果我是好先生、如果時間倒退、如果我年輕懂得讀書、如果我能多抱女兒一點、如果我知道她在整理行李、如果我堅持不賣藥... ... ...如果 ~ 如果 ~ 如果
  好多的如果,好多的,對自己排山倒海的恨,每一滴淚都想掐死過去的自己 隱藏在盛怒後的羞愧,是最痛苦、最強烈的情緒。
  他轉身,雙手顫抖捧著一本道教經書,這是他最後的依靠
" 以前...我有一群人,有以為的朋友和家人;現在我自己一個人,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頂著這顆東西,我... ...好怕... 好怕在... ...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掉..."
" 好諷刺... ...我以前不信這個的,但我現在只希望老天不要再折磨我了,但我又不想死掉時是一個人..."
" 隔壁床有人陪我是老天對我最大的恩惠;用這個病讓我知道以前自己是個垃圾,是老天對我最慈悲的懲罰 "

  離開病房,我站在窗邊望著這座城市,回想方才的那句: " 最慈悲的懲罰 "...
  受苦於羞愧時,它是如此痛苦,導致人們願意透過生理的酷刑免於它。例如,有些宗教或民族,可能自願透過生殖器官的割除來避免成為不同的恥辱。
  天空很藍,太陽很暖。街道上行人來來往往,人們在為自己的一天奔波
  突然一陣 " 噗 ~ 噗 !! 叭叭 !! 叭~~ " 兩個沒戴安全帽的少年抽著菸,騎著一輛機車,無視斑馬線上保全的指揮,蛇行闖越後消失在路口的彎角
  我笑了一聲,心想: " 笑死 ~ 這也真是諷刺。如果這位伯伯看到兩位少年會不會覺得他們很傻很天真呢 "
  不只騎車的少年,醫院外天天有穿著病人服抽菸、嚼檳榔的病人。或許這是人的天性吧,我們趨樂避苦,只是樂與苦再社會規範有不同的光譜。既然只是巨塔的過客,那就做好過客的本分吧,故事在等待著撰寫,我也在等待著病房的任何一次機遇。
  下班牽著老婆的手,聽她講單位的狗屁倒灶,這是每天都擁有的溫暖,但卻視這溫度為理所當然,病人又一次提醒我,幸福的得來不易.. 突然,我想起一句話,它在某層面提醒我們,身為人,傳達愛,是美好且重要的事,尤其時間必定推著我們走向死亡。用心捧下受苦的靈魂,在病床邊聊死亡,我想這就是醫聊人的工作吧
我們錯誤的認為,人的出現就是存在,但自古至今,語言從來就沒有因為你不存在而不說話 - Martin Heideg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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