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穆而不可侵犯的謝班長

正所謂「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謝班長可以說是整個派出所的寶了。

謝班長只是我和幾個同事私底下對他的暱稱，他是個非常資深的巡佐。我當時所待的派出所（以下稱甲所），轄區特性非常繁雜，流動人口多，雜事也就特別多，一旦有機會調走的話，多半都會選擇離開甲所，到更輕鬆的單位去。所以，甲所三分之二以上都是不足三年的資淺員警，因此常被戲稱為「新兵訓練營」，但謝班長卻是個特例──他是甲所裡資歷最豐富的，年過半百才調到甲所來。

不過，謝班長的名諱並不是因為他帶領著一群幾乎可以當他孫子的班兵，而與一群……遊民有關。甲所的轄區內有座「公11」停車場，地面上是一片都會公園，不少居民會在那裡活動，同時也是無家可歸的遊民的棲身之處。

遊民本身的境遇已經夠讓人同情，基本上我們並不會主動去打擾甚至驅趕他們──在不影響別人的前提下。公11的這群遊民，平日裡卻不怎麼安分，老愛七、八個人圍在小桌旁，以5元、10元銅板公然賭起「象棋麻將」（又稱「棋子麻將」）。他們也還不算太傻，會互相擔任把風的工作，以致於每次居民見狀報案，我們到達現場時就已經收得乾乾淨淨，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副：「管區大人你有什麼事嗎？」的表情，讓人哭笑不得；或者偶爾幾個人白天閒著沒事幹，坐在一起就是好幾罐瓶酒在喝，喝得醉醺醺的就騷擾路過或運動的民眾，甚至酒後亂性，大馬路邊就幹起架來。

一次兩次或許還無所謂，但公11遊民搞事的頻率與程度，不只附近居民不勝其擾，也讓我們甲所的人都對他們懷有不小的怨氣，但自從謝班長調到甲所後，這群遊民才得以被好好地整頓整頓。

以往處理公11遊民的事情，他們或許都因為員警年齡很輕，往往都擺出吊兒郎當的態度虛應故事，對於公權力毫不尊重，後來我曾經幾次和謝班長一起處理公11遊民案件，才知道謝班長這幾十年的從警閱歷，讓他很自然地變成一個肅穆且不怒自威的警察，他所講的每一句話都具有份量，所做的每個指令都帶有壓迫，以致公11遊民們個個唯唯諾諾，沒見過哪一個在謝班長的面前，還能耍耍賴皮的。

謝班長把這些遊民管教得井井有條，後來有關於他們的報案也少了。因為謝班長的姿態仿若一個軍伍裡的魔鬼班長，「謝班長」的暱稱便由此而生。

有一次，公11出現一個生面孔遊民，大白天的就喝個爛醉，還和原本公11的遊民起了衝突。因為原本那群人已經被謝班長調教過了，也不太願意橫生枝節，因此就報了案，當天正好就是謝班長在外巡邏，獲報後就趕了過去。

謝班長一臉威嚴，遊民們個個臉色鐵青，只有那個生面孔還不曉得自己招誰惹誰，還一副無賴的姿態，謝班長二話不說，朝他胸腹處掄了一拳。

那人還不明究理，謝班長接著喝斥：「上車！」那人或許還以為自己要被載到派出所裡，結果……謝班長載著他繞了一大圈──也就是整個甲所的轄區一圈，再把他載回公11，對著他說：「這就是我們甲所的轄區，你記好了！以後不准你再踏進來！」

只見他一聲也不敢吭，踉蹌地牽著腳踏車，飛也似地跑走了，從此再也沒見過那個人。

謝班長在甲所待了沒幾年便屆齡退休，也就是59歲。在這個警察極其難為的時代裡，在外勤單位從警到屆齡退休，整個警界裡也找不到幾個人，謝班長就是那其中的少數。派出所的上班時數長、有深夜勤務、民眾案件又多，整天下來無論身心都會非常疲累，對於年齡稍長的人來說，更是難以負荷，對於謝班長能夠待到59歲，真的由衷佩服，只差沒跪在地上。退休那天，甲所全體舉辦了一場簡單的歡送會，恭喜他總算脫離苦海，迎向愜意的退休人生。

在那之後沒多久，我就離開了甲所，也不再有謝班長的消息。有的人說，剛退休的人會常常往原單位跑，因為平日裡大半的日子都是在單位裡度過的，突然有一天不再需要上班了，心裡難免感到空虛，但這其實是對那些沒有規劃退休生涯的人說的。謝班長在職時，就已經有所規劃，退休之後便全心全意地投入他的花卉栽植事業，甚至還參與過幾場的大型花卉展覽，我想，謝班長的退休生活是很富足而忙碌的，也就比較沒什麼機會回原單位看看前同事們。

就在半年前，某日在臉書上看到甲所的前同事老關，張貼一張當時謝班長退休的全體合照，寫著：「就這樣一個轉身成了兩個世界，只能說世事無常始終會來吧！」的文字，雖然我心裡有數卻不願意胡亂臆測，直到往下看了留言，才真正確認：謝班長竟然已經辭世。

老關當時在甲所算是相對資深的，和謝班長相差將近20歲，卻是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想必在謝班長退休之後，兩個人私底下還是頗有往來。詢問之下，老關才透露謝班長是因病逝世，我才想起謝班長在退休之前便身體抱恙，時常往醫院跑，如今才發覺他當時的身體狀況肯定並不樂觀，才會在他退休後的短短數年，便滅熄了他的生命火苗。

走筆至此，不免感到唏噓，畢竟在和謝班長共事的日子裡，他以一個長輩兼幹部的身分，引領著甲所的員警共同茁壯，在無數次的茶席間，把他一生的經驗與閱歷授予我們，只消吸收個幾成，便可以在從警之路上少走不少冤枉路，經驗傳承的目的就在於此。謝班長走了，曾經共同為治安奮鬥的戰友們，包含我在內一個個都相繼離開甲所，分別在各自的新單位持續努力，縱然物是人非，但美好的回憶總是能夠在某個時刻，突然浮現在腦海中，令人回味不已，比如正在寫作的現在。現在想起甲所的可怕案件量，多少心有餘悸，但即使案件爆量，我們一群菜鳥總是能互相扶持、掩護，又有謝班長這樣的長輩在後面支持著，套一句非常中二的流行語：「有累過，沒怕過！」令人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