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是個很奇妙的存在。對於地方而言就像是土地公廟一樣,每個區域都該有一座。雖然有不少人對於警察是沒有好感甚至懷有敵意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有更多的人認同警察是地方治安的穩固力量。
每個縣市警察局乃至地方分局,都會依據轄區治安狀況與居住人口數,定期檢討警察機關的設置與規劃,但畢竟涉及地方預算、土地、人事等複雜因素,通常都以不變為原則,遇有迫切的實際需求時,才會增設或裁撤派出所。就不說增設了,「裁撤」派出所的消息一旦傳到居民的耳裡,十有八九會受到居民的不解與反彈,就像前面所說的,對很多人而言派出所就是讓居民安心的存在,只要裁撤,雖然建築物還在,但已經空無一物,沒有穿著制服的警察在裡頭值班了,這對當地生活了幾十年的居民而言,就像失去了某種精神重心一樣。
我想說的是,無論年齡幾何,就算是剛畢業的20歲小毛頭,只要穿上警察制服,在地區居民的眼裡就是不一般,敵視、敬畏或真心交好的眼光及態度,都會因為「身分」隨之而來。我覺得最有趣的,就是可以經歷何謂「忘年之交」。
既然是「忘年」,就代表有著一定的年齡差距。陳伯70多歲了,在轄區內經營一家沒有店名的麵店,座落在車水馬龍的路邊,店外只擺著紅底白字的「紅油炒手」招牌。確實,陳伯的紅油炒手是經典,雖然我不太能吃辣,但陳伯在調味中加上花椒,我愛那股舌尖、嘴唇麻到不行的感覺,每次在他店裡吃麵,就必須來一份,折磨一下自己。他經營麵店有一項特殊的堅持──絕對不收警察朋友的錢,只要是他認識的,一概不收。一次兩次倒覺得陳伯是個性海派,但次數一多總會覺得不好意思,有種吃霸王餐的愧疚感,但轉念一想,這是陳伯熱情待人的方式,便不再婉拒。有一次帶著女朋友(現在的妻子)去吃麵,當時陳伯手邊待切的滷菜一盤一盤,忙乎得很,我們跟他打聲招呼後便尋位置坐。直到我倆都吃飽了,陳伯也沒能閒下來和我們聊兩句,我起身掏出錢包準備付錢,陳伯仍沒停下切滷菜的刀,對著我說:「你幾桌?9桌?F、R、E、E!」
陳伯經營麵店幾十年,看盡了城市的物換星移,尤其看遍了轄區派出所(以下稱甲所)員警的新來舊去。在原臺南市地區(現在的東區、中西區、安南區、北區、南區及安平區),跟他熟識的警察太多了,或許是因為陳伯平常在店裡的時間較長,我反而覺得他跟我們甲所的人親近得多(或許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啦)。
在〈肅穆而不可侵犯的謝班長〉這篇文裡,我說過甲所就像是個「新兵訓練營」,一半以上都是未滿30歲的年輕人,而甲所的轄區狀況複雜,雞毛蒜皮的瑣事特別多,東邊打架、西邊車禍、南邊違停、北邊小偷,大大小小的事情攪在一起,時常讓人備感煩燥。偶爾幸運之神作美,轄區狀況極其平順時,便會跑到陳伯的店裡稍微偷個閒,和他聊聊天。陳伯見識得多,也相當健談,時常對我們說起一些過去警察的荒謬大小事,說著誰又升官去哪了、誰又調到哪去了,對以前待過甲所的人員如數家珍,我想這是他對老朋友的懷念,「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朋友一個個地從新識到熟悉,再一個個地調職離開,陳伯的眼裡,究竟裝載了多少人的背影?而我也是那背影群中的一個。
在我離開甲所後,往臺南市區跑的機會少了,也就沒什麼時間去看看陳伯,偶爾幾次到市區洽公,順道繞過去找他,記得的話還會帶條烤蛋糕──因為陳伯罹患舌癌,舌頭部分切除,沒辦法吃需要咀嚼的食物,烤蛋糕鬆軟,只消意思意思嚼個幾口就能吞,是他最合適的食物,但也或許因此陳伯的營養攝取沒那麼足夠,他的身形十分瘦削,步履緩慢。
他的麵店營業時間從晚上6點半直到凌晨,他總是在下午2點左右到店裡滷滷菜、切青蔥,伴著一隻叫小黑的黑狗。小黑的年齡也老了,一個老人和一條老狗,腦海中描繪出這幅景象,不免感到些許落寞。人聲鼎沸的馬路旁,安安靜靜的一家店,突兀嗎?衝擊嗎?這只是城市一隅裡,幾十年來如一的、本有的面貌。
後來我知道的消息是,陳伯因為身體健康因素,晚上已不再和家人一起賣麵,白天倒還一如往常地滷滷菜、切切蔥。我想,他依然像以前那樣,備完食材後就坐在店外的藤椅上抽抽菸、喝喝小酒,而小黑則慵懶地趴在一旁,打打呵欠。一個人一生守著一家店,一隻狗一生守著一個人,兩個生命的互相倚靠,倒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