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嚴年代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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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他走來,他彷彿又聞到那種熟悉的香味。她停在他面前,臉上的淚痕未乾。她想把傘挪近與他遮雨,謝寬河趕快接過她的傘柄。他們並肩站立,望著曠地上矗起的花圈和白幡,久久,她說……
迷戀,對十三歲的謝寬河來說,是種騷動的幸福;但對三十三歲的他來說,卻是場不折不扣的災難。
從回臺灣著手那篇有關第三世界群眾暴動的博士論文起,他就充分證明了自己一貫的自信:超然、理智、一絲不苟的學究態度。在各種馬不停蹄的社會運動中,他深諳適度運用一點「知識之傲慢」,保持與不同組織間適當距離的妙處;對給他頻送秋波的幾個陣線,他會有意無意地在專業領域內向他們投桃報李。言語間的同仇敵愾,使得他的研究對象當他是自己哥兒們,客觀冷靜的學養,又使他聰明地避開被捲入種種意識形態矛盾的麻煩。在他把全部熱情都傾注在旁觀他成長的社會發生最劇烈震盪的那段日子裡,他毫不懷疑自己可以憑藉這份訓練有素的灑脫,在耶魯社會學系最後一場口試,辯才無礙地闡揚臺灣農民、勞工的進步性 — — 即使最吹毛求疵的洋鬼子也不得不佩服他處理資料的嚴謹。名校的學位、感時憂國的情懷,在把自己視為入室弟子的宋大老的力薦下,義無反顧地回來中央研究院;一位最受青睞的單身貴族,New Age音樂的品味者,偶爾心情好或不好時,喝點杜松子酒加苦艾。乾淨的外表,不鬧事的個性,他像是一位羽扇綸巾級的人物,等在江邊,享受著慢慢刮起的東風。
如果他沒有遇見她。
如果他不是剛好在國民黨與民進黨衝突加劇,以及兩黨各自內鬥不斷、政局敏感無比之際與他們 — — 中斷了十幾年音訊的高中好友邱,和與邱結婚了六年卻仍保持著甜美、小鳥般一雙對生活細節充滿好奇的眼睛的老婆 — — 在士林一家標榜著田園風的茶藝館不期而遇,事情說不定還不會變得那麼糟。
當時謝寬河正與一票向他邀稿的校園編輯們,暢談社會運動的理念。這幾位戴著深度近視眼鏡,比檀木茶桌還顯得老成的小伙子們,正忙著生吞活剝面前這位即將成為耶大新科狀元口中的哈柏瑪斯,以致都沒有注意到他早已將目光轉移到鄰座,一位削著短髮、談笑風生、不時流露出促狹味道的小女人身上。在謝寬河第三次把腳邊那隻東嗅西嗅的迷你豬仔趕開時,發覺坐在那標緻女人身旁的一個男子突然起身朝他走來,眼看就要發生一場尷尬,沒想到那人卻伸出一雙厚掌,牢牢地將他發汗的手心握住。
「毛蟹,喝,真沒想到是你!記,記不記得……」男人太興奮而顯得有些口吃,「我喇,阿舍,記得不?」
謝寬河迅速想起了高中時代一起打橄欖球的邱,那時候他擔任中衛,而高他一屆的邱則是前鋒隊長,動不動就要剃光頭,以示為球隊的輸球負責……,好像才是昨日的事情哪。現在立在他面前的大漢,壯碩依舊,只是臉上和頭頂已經瀰漫著早衰的,中年人的氣候。「剛才你一直看我,我就覺得這傢伙很面熟呢,沒想到還真的是毛蟹你!」邱笑眯眯地說。
一點不錯,單純得長不出一顆壞心眼的邱,謝寬河幾乎要為自己剛才的輕浮感到羞愧,儘管表面上他仍泰然自若地和大家寒暄;熱絡的程度依然不減,即使他終於知道那個美麗的女人,正是自己老友的妻子,而隱隱然感到心痛。
這個倒楣夜晚的其餘時光,謝寬河像被突然丟到一顆陌生的星球一般,恍惚迷離,腸胃翻攪 — — 據他自己事後的自我解釋是,僅僅出於一種難得一見的茶醉之故罷了。但很明顯地,他原先的優勢,已經因為那群成天泡茶館鬼扯淡的才子才女們被打發離開,而顯得岌岌可危。邱的這班朋友,大多和邱一樣是聰明苦幹的中小企業家,熟悉腳下這塊被欲望、暴力、孤寂衝擊得搖搖欲墜的島嶼,地上地下的、成文不成文的各種遊戲規則;他們世故圓滑,在殘酷、狡詐、猜疑、破碎、瘋狂的世界,自在地通行無阻,因此歐美的社會科學大師們從舒適溫暖的書齋裡,埋頭想像出來的理論,並不能愚弄他們。謝寬河識趣地聽他們和她 — — 那個嬌小、惹人憐愛,同時又固執得可怕的女孩 — — 在爭論民進黨的街頭抗爭策略。她充滿著鬥志,昂著天生自負的額頭,悍然地,以譏諷的語調對她面前的幾位大男人說,「是啊,攏是些喫檳榔的,沒錯,咱這些中產階級的民主,就是靠這些沒水準的人,在流血打拚的。」
好脾氣的邱始終忙著為大家泡茶、斟茶,似乎對她那種天生就不甘落後的倔拗性子,早已司空見慣,不當一回事兒。他們,所有那些男人都是,對她既寵愛又畏懼。從她隨便幾筆口紅,便鮮潤非常的嘴唇裡吐出來的話語,即使再尖酸刻薄,他們就是可以帶著寬容的興致,甘心屈服,彷彿經過爾虞我詐商場的長長一日後,再沒有比新鮮的異議更令人振奮,尤其是出自這個像鋼鐵般的可人兒。
老天,她可真是個人物!
謝寬河輕輕地歎口氣。看著一隻鵪鶉大剌剌地從他面前橫過。他沒有去想那麼纖白柔軟的粉頸,怎麼能承載一顆倔強萬分的腦袋和一張魅力十足的臉蛋。他倒是想著……想著那隻該死的鵪鶉,咕嚕咕嚕的喉音,東遊西走,旁若無人地踱著閒步,踱著閒步,從閩南紅地磚一直踱到他奄奄一息的心臟,極其韻致的,蹂躪,蹂躪……那個曼妙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臺灣有一位喜歡游泳的大將軍……?」
看法?他的看法有什麼重要?他的心裡說:「謝寬河,你沒有搞頭了你!」但他的嘴巴卻說:「只要我們民間社會的力量能完全解放出來,國家機器的支配力便會相對萎縮;如果民間社會成熟,壯大到足以將國家權力運作納入草根式的,由下而上的管制,那麼不要說什麼行政院長,就算大將軍幹到副總統、總統,甚至什麼超宇宙聖戰大同盟的總裁,又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在笑,稱許地。當晚他的存在首度被肯定。重要的是他也看到她撇嘴展現一朵曇花般的微笑,謝寬河於是得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然而,那天晚上最使他沸騰的還不是這件事。那是在即將攪亂他整個人生計畫的這場不期之會行將結束前,邱猶熱情地與他勾肩搭背,喋喋不休地談著美好往事裡的毛蟹是怎樣和他在泥濘中建立真正的男子漢的友誼,她則神采奕奕地挽著丈夫的另一邊手臂,不可置信地聽著。他們三個人靠得是那樣近,以致謝寬河都能聽到她的呼吸,聞到她溫熱身體散發出來的馨香 — — 往後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即使她的影像隨著無情的光陰流逝,而一點一滴變得不真實,他還是可以透過對這種特殊氣味的記憶,來回憶她。
他們走出茶館門口,她趨前一步,停在他面前,說:「後天晚上我們婦女關懷聯盟,想策畫一場援救雛妓的示威運動,我想你是搞社會學的,應該會感興趣,你說怎樣?」
他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
「好,」她顯得很高興,「準時晚上七點半,我開車來接你。」
那麼輕鬆俐落、理所當然的樣子,讓謝寬河都有點屈辱的感覺。他目送她在那群人的簇擁下,和邱姍姍離去,心裡盤算該如何向宋大老解釋,不能參加學術籌備會議飯局的原因。
老實說,直到他坐上她那輛紅色的喜美,心裡還不知道為什麼。他聽她熱心地告訴他,這些年來她們 — — 她和她那幫進步的姊妹們,如何從父系社會層層的神話和謊言中覺醒過來。她並不嘲弄,但也沒有妥協的意思,「女人只是很習慣相信自己沒有背叛的能力。」她說,高貴無比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在紊亂的車陣中,她自由自在地闖著,即使差點撞上一個在跑警察的攤販,也只是這麼一個優雅、自得的手勢,說:「生存,你知道。」當然謝寬河不知道這個穿著Calvin Klein,高雅、風情萬種的都市少婦,憑什麼比臺西四湖農家子弟出身的他,第一個學會的字眼是「奶」而不是「娘」的他,更瞭解「生存」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她會留一頭短得像男孩的髮型,戴兩只出奇有力的大耳環呢?為什麼她在這間到處飄舞著聳動標語的大廳,顯得如此興奮?那一大群熱熱鬧鬧的女人又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他坐在這裡胡說八道,而感到很快樂?
瞧,她甚至質疑起他的專業,「暴動?為什麼是暴動?不,這字眼有偏見……」那是在回程的路上,她像突然想起什麼,這樣對他說,神情就像一位不知活在哪個鬼世紀的了不起的皇太后,這樣對她狎暱的近臣有口無心地抱怨著。夏季,臺北酷熱的深夜,街頭了無行人,只有帶潮味的風,懶懶地吹過舊報紙、啤酒罐,和連是喜是哀都不能確定的他。
隔天一大早,謝寬河還是出現在她們遊行的行列裡,筋疲力竭地奔波在群情激憤的婦女們,和對她們的動機全然不信任的鎮暴警察之間。當他耐著性子向分局長解釋他們是針對那些人口販子來的,她卻拿起麥克風,一身革命的勁裝,頭上綁著白布條,以不可置信的冷靜和煽情的語調對群眾說:「這些包庇私娼寮的豬狗員警,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打倒一切腐敗!」排山倒海的聲浪從人潮中破空而出。天,那種場面可真夠瞧。
她們圍住成排的綠燈戶,嚇得沒有半個嫖客敢靠近。不斷的心戰喊話,鼓勵匿藏在裡頭的雛妓脫離魔掌,一整天下來,只有幾個老妓女向她們吐口水。儘管如此,她們仍認為是一次光榮的勝利,因為起碼引起了媒體的注意。
但她卻有不同的看法,在那一次的事後檢討會上,她說:「不嘛則已,要讓這個運動紮根下去,咱們必須考慮和一些講公義的政治團體 — — 聯線,」她特別強調,「我想來想去,一切事情歸結到後來,都是政治問題嘛。」
他被迫使用一種較學術性的說法來替她包裝(可見她目光的力量):「……尤其是現在,階段性的,剛解嚴不久,一切秩序都還沒有建立,當然depend on你們長期的目標是什麼,但不可否認這是一個有效,……雖然我不敢說這是,唯一,的方法。」
「你也贊成對不對?」她要一個乾淨的答案,不是同志便是敵人。
是的,是的,他是一隻被人從魔術帽裡抓出來的兔子,變戲法的要的是一隻兔子,他就不能是一隻鴿子或什麼的。她,她們都清楚看到了,他探出了兩隻長長的耳朵,一隻被香菸薰得紅痛的眼睛……
「是的,我贊成。」謝寬河說。
但她的主張仍逃不過被否決的命運,她們太清楚主導權旁落的結果會怎樣,只有她還天真地為此生一頓悶氣。
「她們太令人失望了!」數天後當謝寬河去看他們時,她猶悶悶不樂。
他思索著詞彙,想安慰她幾句。
「我們大小姐今天的股票又跌了。」邱搶道。
「去他的,」她怒容相向,「誰在乎什麼股票來著啊!」
「雖然說是解嚴了,」謝寬河小心翼翼地對她說,「但你還是應該小心一點。政治……,你懂我的意思。」
「政治?」邱在一旁搖頭苦笑,「我記得要出社會那時陣,我阿公把我叫到一旁,說咱邱家三代,做什麼都好,就是不准有一個人去沾染政治。伊驚到我阿祖那款下場……」
「沒有你阿祖,今天你就沒辦法在這做太平紳士!」
又來了,這個精力過人、怨氣沖天、標緻的已婚婦人,他的好友的妻子,穿著一條繃得緊緊的牛仔褲,結實的身材,紅蔻丹的腳趾頭,無聊的星期天上午,隨便找個藉口把脾氣發在那個措手不及的好人身上。他可憐的好兄弟,噢不,他們兩個人都一樣,承受著同一個女人任意地在他們命運的湯鍋裡調味,這裡鹹一點,那裡甜一點。生活,誰能告訴他,生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不是一個令人嫉妒的小天堂嗎?……被香菸燙個洞的摩洛哥紅皮沙發,缺水欲死的羊齒植物,杯痕累累、鬼才相信的內幕雜誌,綠色的情人果,維他命,了無意義的拌嘴,還有一切亂七八糟、人們稱作夫婦之愛的生活真相。謝寬河啜著手中的啤酒,平靜地看著生活……他們三個人的生活,將怎樣演繹下去。
「政治?你玩得過人家?」
「玩不過就把我捉去關嘛!還不簡單!」
並不簡單。謝寬河把手頭那篇尚待完成、準備在學術會議宣讀的論文擱在一旁,先全力應付這幾個激進團體的稿約……這當然也是她的傑作。他知道這種引經據典的理論文章,在以聳動為能事的臺灣政論市場,是根本不會有人問津的,甚至包括她,她也不看,他們只是需要一兩篇這種文章的象徵力量。而他呢?他只是需要取悅她。
午夜過後,謝寬河仍一個人待在研究室,很乏力很枯燥地書寫著意識形態、國家統治機器、實踐優先論等等,突然,電光閃閃,大雨狂作,他去關研究室的窗戶。隔著雨濛濛的窗玻璃,不可思議地,他竟能看到距離二十年光陰之遙,十三歲的那個憂傷的小男孩,忍著墨汁的惡臭,假裝蹲在地上,看那位骨瘦如柴、神情猥瑣的老畫匠,在為小鎮廟會的白紙燈籠繪彩。其實,他在等待一個瓜臉白淨的少婦……紅眼猴腮的那個畫匠的媳婦,從偌深的門廊出現,趁天光未暗,坐在斑駁的門沿上,撩起半邊粉嫩的乳房塞進啼哭的嬰兒嘴裡,偶爾她像注意到什麼,微微地溫婉一笑,向他。而這時候,全身顫動的他,因沉浸在一種不著邊際的幸福,而不寒而慄著。
他原以為已經把她封存到記憶的大海裡,沒想到她又從時間的氣泡中冒出來,一副悶壞了的神情,這次她把頭髮剪得更短,更俏麗,也更危險。穿一條黑白相間的短褲,在餐桌和廚房之間忙進忙出。她說,就當著他和邱的面:「女人除了一個丈夫,還需要一個情人;一位滿足她母性的本能,一位滿足她愛情的幻想。」那是有一晚,他們邀他去吃飯,她這樣說的。當時,他,還自以為捕捉到她對他眨那麼一下眼的深長意味,沒想到她卻說:「毛蟹,來,幫我遞過這盤菜!」
大雨滂沱的遙遠臺北東邊,困在一間涼颼颼斗室的謝寬河,想像著眼前這面霧氣茫茫的玻璃,便是開向他們臥室的窗子,他只要用手掌輕輕一抹,便可以看見她在那裡,閃電照亮整幅百葉窗,把她熟透了,真正女人的身體,映得一條紋一條紋的。像貓一樣,她蜷在邱寬厚但鬆垮的胸脯上,愛憐地仰頭瞧他日漸稀疏的頭髮,一手撥弄著,一邊仁慈地告訴他,她根本不會離開他,一切都不過是玩笑而已。而他,遠在地獄打滾的謝寬河,還天真,不,忠實地為她編、編、編、編織她要的花樣,然後說服自己相信這也是他要的,仔細簽上姓名,出爐了,一位超然學者的證言。謝寬河眼巴巴對著玻璃窗自己孤單的身影,開始詛咒,幹他的這個鬼城市!幹他的墮落!幹他的狗屁意識形態!幹他的,理性?幹!
沒隔幾天,他去看他們,順便把她要的稿子帶去。晚上十點多鐘了,她還沒有回來。邱一個人無聊地看電視,看見他來,顯得很高興,拿出一瓶XO開。
「來,試試看,Martell藍帶的,」他說,「前兩天一個客戶送的。最近替他們作了個形象廣告,效果不錯,老板高興死了。」
邱說著,指了指一份大報的半個版面的彩色廣告。
不就是那個以污染而惡名昭彰的大企業登的嗎?謝寬河有種荒謬感,好像誰開了一個並不高明的玩笑。等仔細看內容,他更驚訝了。裡頭是幾個月前,他們去抗議雛妓的事件背景:一位家庭主婦凜然拿著示威標語的特寫,藍藍天空下污穢的黑街建築背景,醒目的黃色標題……
「我們同意這個媽媽的憤怒!」
底下是那個企業的署名。這麼輕而易舉地,把她們勞動了數個月的果實,移植到自己的盆景裡來。
「這種詮釋的角度,恐怕,……」
「再有效不過了,」邱一本正經地說,「機智、個性、有現實感。最重要的,軟調的正義魅力。」
謝寬河把手中的酒狠狠幹掉。這不是個後現代社會,絕不是,這是個超現實社會!
「你老婆對這個廣告沒意見?」
「我根本還沒有機會告訴她。」邱說,看著他,神情忽然黯淡下來。「她整天跟著人家東奔西跑的……忙什麼?房子、車子,她什麼都有,……你怎麼說……」邱喝酒,聲音委靡地,「也許該有個小孩什麼的……」
一定是她不要……就是這樣,謝寬河就是要故意帶著惡意去想像她……這個喜歡熱鬧,喜歡看群眾呼口號,對寄生在「萬年國會」那批怪老子揮舞棍棒的女人,怎麼可能忍受一個淌口水的寶貝,妨害她那神聖得不得了的革命理想。
他們兩個繼續喝酒,陰鬱的,各懷心事,卻又拚命裝著豁達,一直喝,一直喝……她還沒有回來。終於他們都爛醉如泥。
有時候謝寬河會發現自己醒在不知誰家的沙發上。所裡的同事邀他去酒廊喝酒,他從不拒絕,喝醉了,他們就近在自己家裡安頓他。老實說,他們對他並沒有偏見,甚至覺得他是個有趣又無害的人,這就是為什麼當他們突然發現他竟是左獨的旗手之一時,要那麼樣的吃驚。當然他們也沒有拜讀過他的文章,……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使誰也不屑去看誰的文章……但他的東西會出現在這種雜誌上,可見他濃厚的色彩。原來他們還以為他也同大家一樣,沒有明顯的政治立場,對每個爭權奪利的黨派,一視同仁地予以嘲弄。難怪,當這個與大家預期不合的現象發生時,他們要產生一種受到「背叛」的感覺。每個人不是都有持不同政治主張的自由?自然,誰也不會對這有異議;他們在信仰上誓死維護這種自由,況且不這樣也有違他們平日的超然形象。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喜歡身邊有這一號人物,也不表示非要留這號人物在身邊,藉以證明自己是自由主義者不可。
宋大老不是沒有警告過他:他還沒有正式聘任,人家隨時可以在所務會議,投票把他否決掉。但謝寬河總以為發表幾篇不痛不癢的文章,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畢竟臺灣已進入了解嚴年代不是嗎?他的同儕不但從沒對此表示過意見,偶爾言語間還會讓他認為知識分子扮演這種角色,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論學術表現,他也沒讓人失望,除了兩個月前,他回到耶魯大學順利通過論文口試,拿到學位外,這一年來,他還陸陸續續發表過幾篇研究報告,論質論量,他都有理由對這個研究職位有所期待。
雖然他不再像剛回來時,對自己的理性那麼有把握, — — 迷戀她一直是他內心痛苦、罪惡感的來源 — — 但至少他還沒隨這個社會腐化啊。謝寬河時常這樣自我解嘲,起碼他不像有的研究員,一邊利用研究經費進出股票市場,一邊在報上凜凜然撰文為窮人請命。可是,這和他曖昧的道德立場究竟有什麼不同?謝寬河有時也深深困惑著。她一直誤以為他是她最堅定的同志,正如他們不瞭解他不是。
於是他們默默喝酒,在他們得知鄭南榕自焚的消息後,一陣駭然過去,謝寬河只能盯著呈琥珀色的酒,腦袋胡思亂想著,想日本成田機場轉機回臺北時,突然興起為她買一樣禮物的念頭。那是兩個月前的事。他走進免稅商店,東張西望,想挑一件會令她高興的東西。他東試西試,覺得只有YSL的Opium最像她平日的氣味,但臨到結帳時,他又打退堂鼓了。他不能買香水送她,那樣讓人感到兩人太親近了。結果他買了一瓶Hennessy XO送邱,就是現在他們三個人手上喝的酒。
邱說:「難道就沒有一點比較不恐怖的方式嗎?」
他們又要吵嘴了,謝寬河覺得今天來得一點都不是時候。但意外的,她一句話都沒有吭,只是一遍又一遍聽著《黃昏的故鄉》、《阮若打開心內的窗》等等臺灣民謠,謝寬河從來沒見過的柔和與清明,彷彿倒像是一種生命完成似的喜悅和幸福。但怎麼會?……兩個大男人從她的沉默中,同時感受到一種太安詳甚至變得刻薄的東西。他氣這個穿一條米色家常裙的女人。他氣她不哭不鬧。他氣她把一個人的死亡當作一種理想、一種意志、一種……隨便他們愛稱它什麼的完成。
「我說這是一條生命,一條生命不是嗎?」謝寬河粗暴地說。希望激起她的反擊,像往常那樣,把他當傻子耍,只要她開口,只要一句話。
但她沒有搭腔。
讓謝寬河全身顫慄的,是她那種沉默的可怕力量,像隱藏在一堵牆後,無時無刻不存在,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不是我們肉眼所能看得見的,一頭像獸那樣的東西。他太慌亂了,連續幾日,以致宋大老打電話來安慰他,他都沒辦法集中精神。他告訴他,他已經盡力了,況且他曾苦口婆心勸他要做一位超然客觀的學者。現在他已經完全無能為力,票投都投了,如果當初……但有什麼用,老頭子甚至有點動氣,他在浪費他的時間,辜負他的一片苦心,早知道,他何必叫他回來臺灣!他不懂他為什麼好好的副研究員不幹,要去搞那些反政府活動,破壞自己的大好前程不說,連帶的把袒護他的人的聲望都賠進去。「相信這對大家都是一次很好的教訓。」宋老大結論道,說完掛斷電話。
他必須出去透口氣。他要知道一個人必須忍受眾人目光的煉獄,頑強堅持……甚至賠掉我們認為最寶貴的……到什麼地步,信仰才開始變得具體,伸手能觸及。
結果他意外地遇到她,在士林廢河道鄭南榕的靈堂外,離他們初識的地方並不遠。陰風慘雨的夜晚,到處泥濘,只有臨時搭蓋起來的靈堂那邊,遠遠的燈火輝煌。她似乎才從裡邊出來,但她看見他了。她撐著一把黑傘,穿一件很樸素的深色連身衣裙。她朝他走來,他彷彿又聞到那種熟悉的香味。她停在他面前,臉上的淚痕未乾。她想把傘挪近與他遮雨,謝寬河趕快接過她的傘柄。他們並肩站立,望著曠地上矗起的花圈和白幡,久久,她說:
「你知道阿舍很信任你,……我們都很信任你。他說過球場上不會背叛隊友的人,這輩子不論到哪裡,都不會出賣朋友……所以,我會只想告訴你。」
他不敢呼吸。
「我和阿舍之間……」她說,「你最清楚。我們的生活,不斷爭執,不斷的意見不和,但我就是感到溫暖……阿舍非常地愛我,我也不可能再選擇別人這輩子。但,誰明白……我想當一個母親的願望有多麼深!」她突然哭了起來。「阿舍不能有小孩……」
他見她發顫地咬著嘴唇,吃力地說:
「但我,懷,孕,了。」
謝寬河想笑,他突然只想笑。想笑這些活著的人多了不起,想笑自己支離破碎的生活,想笑這個古怪的島嶼怎麼突然之間發生那麼多的事,他甚至想笑另外那個他不認識的男人是怎樣被她騙上床的。雨絲輕輕打在他的頭髮上。他把她獨自留在遠遠的身後,就是這樣,他一個人試著往靈堂走去,筆直的,絕不能停下來,一步也不能停下來。看吧,不是到了嗎?淌口水的小孩、超然的學者、跨國企業家、革命家、暴動的群眾、雅痞、情人、偏激分子……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流眼淚,那麼多的眼淚,直到一個江湖氣十足的人將他攔下,說:「兄弟,邁哭喇,總有一日,咱會出頭天!」
界情感的能量,物變得冷淡而輕薄。但若品嘗一下《故事派》,那樣的感覺會回來,那種敏感的喜悅會透過文學再度存在。

《故事派》

得獎魔人《亂青春》、《河豚》、《盜命師》導演暨作家 李啓源 首部創作文集重擊問世!
創作界 ╳ 文化人 ╳ 影劇界 無限推薦 — —
宇文正 作家|余岳叔「阿才的店」創店人|吳天章 藝術家|吳慷仁 演員|李亞梅 臺北電影節總監|易智言 導演|林文淇 中央大學教授|耿一偉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張硯拓 《釀電影》總編輯|張鈞甯 演員|陳愷璜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校長|陸弈靜 演員|劉克襄 作家|蕭言中 漫畫家|藍祖蔚 影評人|魏瑛娟 劇場導演 (以上依姓氏筆劃排列)
書籍介紹: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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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開始到結束再從結束到開始,才發現愛不過只是個循環,讓人開心又讓人傷心,真搞不懂世界為何能如此「幹!」
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男性們,如果回想起高中時交往的十七歲女友,對於她們的溫柔,也許會想不出確切的言詞而只能以「其實是很那個的」來形容;中年大叔們,回頭看十七歲的自己到底都幹了些什麼事,會不會有「人可以回去原來的地方,但怎麼也回不去原來的時光」的悵然若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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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這群共享九零年代記憶的人們裡,有魏瑛娟,有駱以軍,也有《蒙馬特遺書》的原作者邱妙津。那個時代的青年,好像都懷揣著某種文學夢,彼此聊詩、聊小說、聊電影,充滿二十多歲的光焰,出奇的認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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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陸劇【金粉世家】二十年代飄搖的愛情詩歌(陳坤 董潔 劉亦菲 李樂) 最近幾天轉轉電視台,發現台灣重播大陸劇《金粉世家》。這戲我早看過,韻味猶存,不知這樣形容好不好?這《韻味》深刻的是他們可以一個《大時代》的愛情牽引著,悲劇,有新詩的愛情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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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第二部分我們持續討論美國總統大選如何佈局, 以及選前一週到年底的操作策略建議 分析兩位候選人政策利多/ 利空的板塊和股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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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團長的能力是死亡筆記本? 🤔為什麼像是死亡筆記本呢? 🤨作者巧思-讓妮翁死亡合理的幾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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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夜班,連著兩天假,趁此回家一趟;時間尚早,干城車站人潮不多,我坐在候車室,手上抱著行李,一陣倦意襲來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沒有掩住嘴;忽聽得有人叫我的名,原本在前方談話的幾個阿兵哥其中一人朝我走過來,凝神一看,這不正是我國中同學!幾年沒見,模樣到變了不少,一時沒認出來;聊了幾句後他等的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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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珍愛著這些帶有文藝腔的香港電影,我也愛看劇情狗血的校園喜劇。如果說香港電影帶給我的養分就像是溫潤順口的鴛鴦奶茶,那麼校園喜劇就像是在歡鬧派對裡啜飲的可口可樂,一口一個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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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尾武史,一名神秘莫測的人物;前魔術師,曾在美國以「禪武士」為名進行表演,後因故回到日本經營酒吧「陷阱手」。他擅於言詞、懂得觀察,能快速透過對話引導對方說出自己想要的資訊,同時又能藉由魔術師的技法,透過表演、偽裝,甚至行竊來獲取情報;《迷宮裡的魔術師》中,真世藉由這名在此之前只有一面之緣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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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開始到結束再從結束到開始,才發現愛不過只是個循環,讓人開心又讓人傷心,真搞不懂世界為何能如此「幹!」
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男性們,如果回想起高中時交往的十七歲女友,對於她們的溫柔,也許會想不出確切的言詞而只能以「其實是很那個的」來形容;中年大叔們,回頭看十七歲的自己到底都幹了些什麼事,會不會有「人可以回去原來的地方,但怎麼也回不去原來的時光」的悵然若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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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這群共享九零年代記憶的人們裡,有魏瑛娟,有駱以軍,也有《蒙馬特遺書》的原作者邱妙津。那個時代的青年,好像都懷揣著某種文學夢,彼此聊詩、聊小說、聊電影,充滿二十多歲的光焰,出奇的認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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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陸劇【金粉世家】二十年代飄搖的愛情詩歌(陳坤 董潔 劉亦菲 李樂) 最近幾天轉轉電視台,發現台灣重播大陸劇《金粉世家》。這戲我早看過,韻味猶存,不知這樣形容好不好?這《韻味》深刻的是他們可以一個《大時代》的愛情牽引著,悲劇,有新詩的愛情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