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宅女偏差事件簿:阿桃的味道

「阿桃!阿桃!好啊啦……這件衣服要被你洗破了啦。」秀美大聲地提醒,她牽狗到溪邊洗澡,看到阿桃來回地搓著同件衣服。
阿桃被秀美這麼一叫,抬起頭來發愣。
阿桃是秀美的鄰居,三十五歲,臉蛋清秀,身材適中,不說話看不出她是個外籍新娘,每次她見了街坊總是會靦腆地笑著,對於家務她十分拿手,家裡到處都整理得一塵不染,自從嫁給了五十三歲的勇仔,大家都說他好福氣。
阿勇家中有一位高齡九十三歲的母親,他是最小的兒子,阿勇為了照顧年邁的母親,一直都沒有成家,近幾年母親已經無法獨自料理自己的生活,他無法正常的工作,必須要找人來幫忙,其他的姊妹們說與其請外勞,不如娶個老婆來照顧母親吧!
阿桃拿著晒乾的衣服湊近鼻子猛聞,已經用了薰衣草香味的洗衣精洗衣服,也放了熊寶貝衣服柔軟精,應該不會再有味道了吧!
最近阿桃為了衣服上的氣味感到很苦惱,她處理家務一向非常拿手,街坊們更是讚不絕口,但是最近阿桃發現家裡的衣服,穿在身上時隱隱透出一種氣味,這種味道也不是臭味,但是卻揮之不去,不管走到那整天都聞得到,實在很困擾,隨著時間一長,和體味混在一起,似乎愈變愈濃,這讓阿桃相當受不了。
到底這種味道是那來的,會是空氣污染嗎?也不太像,這個味道很沈鬰,是一種陳舊、古老物品發出的氣味,彷彿古董衣櫃裡的凝滯空氣,混合了腐蝕木頭和舊衣物,同時又帶著一種微溫和潮溼,像是燻香精油一樣,緩緩地、幽幽地不停發散出來,如同生存在空氣中的生物一般,會時時改變和移動,阿桃愈是在意,這個味道似乎也愈來愈重。
她想找出味道究竟是從何處而來的,於是她把家中大掃除了一次,尤其是那些偏僻、陰暗的角落,她還把那些擺放了數十年的家俱都移開清理了一些,還有廁所,她更是像強迫症一樣,刷洗得雪白,她愈來愈無法忍受家中的任何異味,她把所有的衣服都費力地洗了又洗,還放到烈日下曝曬,她洗得之用力,衣服都已經開始褪色、泛白。
阿桃手上提著二大籃衣服,騰出一手開門進屋。
那個味道突然間像一陣濃霧一樣,朝她臉上撲來,她感到一陣噁心和憤怒,她放下衣服,開始拚命地嗅著空氣中的氣味分子究竟是從那裡逸散出來,問題是這個氣味像幽靈似地,籠罩在這個空間裡,一會兒遠一會近,飄渺無踪,根本尋不著源頭。
「阿桃……,你噴得這麼香幹麼?是在噴蚊子水喲!」阿桃的丈夫勇仔坐在客廳裡掩著鼻子。
「家裡香香的不是很好嗎?」阿桃拿著芳香劑,除臭劑猛噴,家裡到處也放滿了電子薰香精油,各種混合的濃烈氣味,令人暈眩。
阿桃湊近勇仔用力地嗅來嗅去,一股汗酸臭味和金屬鐵鏽味,衝進腦門,這個味道阿桃是熟悉的,勇仔在車床加工廠工作了三十年,他的衣服、汗水,甚至呼吸都有鐵鏽的味道,每次阿桃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阿勇的衣服洗乾淨,但是以前阿桃洗過的衣服,只會留下太陽和水晶皂的味道,從來不會還留著其他的氣味,但是這次的味道卻不同,不管阿桃怎麼努力,這個味道跟撞邪一樣,找不著也洗不掉。
「阿桃你幹麼啦!我還沒洗身軀,攏是臭汗酸哩!」勇仔推開了她。
「沒啦!沒事啦!那還不趕快去洗。」阿桃轉身走進廚房。
阿桃用力地摟緊勇仔,拚命地吸著他身上汗水和鐵銹的氣味,勇仔在她身上一來一回地推動,黑暗裡看不見表情,阿桃專注地聞著那個氣味。
「好啊啦!摟住住,好熱啊!」勇仔從阿桃從的身體裡分開,大字型地倒在另一邊,把阿桃推到另一頭。
「你是抹啥?抹得香噴噴的?」勇仔吐出一口氣。
「沒啊!你不甲意喲!」阿桃轉過頭來,繼續吸著那冰涼的汗味和身體分泌物的腥臊味。
「不會啦!只是幹麼突然這麼喜歡香味?」勇仔拉起薄被,正要轉身睡去。
樓下傳來微弱的呼叫聲「勇~~仔~~~勇~~仔~~。」
「阿母,阿母起來啊!快點,快起來。」勇仔坐起身來,快速地穿上衣服,匆忙地下樓。
「母啊!你那會跌倒在這?阿桃趕緊過來啦!」
勇仔扶起跌坐在地上的母親,她頭上撞出了一大塊的瘀血和腫包,右邊面頰上的顴骨也有大面積的瘀腫,看來跌得不輕,扶著她靠坐在床緣,她眼神空洞,似乎不覺得痛。
「母啊!你幹麼起床?有沒有怎麼樣?」
母親沒有回答,身體微微顫抖著,才發現她腳下溼了一片,床上也有一大片黃色便溺的髒污,阿桃快速地走進來,脫掉母親的褲子和衣物,提著褲子拉到腳踝時,溫熱的液體順著脛骨滑了下來,伴隨著一股騷臭的氣味。
阿桃俐落地把母親扶進浴室裡沖洗、更衣,接著把床單和棉被都換新,再把母親安置回房,勇仔因為第二天還要工作,先回房休息,阿桃為了不讓味道吸附進纖維裡,於是她連夜把所有沾污的衣物、床單都仔細地洗了一次,一夜未眠的她,第二天一早再把床墊搬到外頭晒太陽。
走進屋子裡,阿桃瞥見母親趴在地上,她三步併一步地衝過去。
「阿母!阿母!你有沒有怎樣?」母親昨天跌傷的瘀青染黑了半邊臉,微血管破裂的內出血在皮膚下到處竄流,母親的頭上臉上,脖子上,到處青一塊紫一塊,加上血腫,頭上出現了像漫書裡一樣誇張的腫包,而這樣的腫包居然有三到五個之多,原來在之前,她可能已經獨自跌倒許多次了。
這次的跌倒,撞傷了左手踝,整個手掌至手肘紅腫發漲,阿桃低頭一看,母親褲襠又溼了一塊。
阿桃扶起母親,更衣、坐定,拿出藥膏,輕輕地塗抹著那些紫黑色的瘀傷和紅腫。
「會痛嗎?看起來要去看醫生了。」阿桃定定著看著母親,母親仍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指指自己頭上的腫包和腫得二倍大的手踝。
母親已無法站立,只要獨處就會跌倒,這讓阿桃感到很緊張,不管她怎麼叮嚀,母親的世界像被隔離在另一個空間裡,有一部分的現實從她的腦中被切離了,她總是又爬起來然後又跌倒,她知道身體受創,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阿桃只要視線一離開,回頭就發現母親伏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儘管跌得滿身是傷,母親仍舊不曾遲疑過,她像被程式設定好的硬體,但是硬體的故障卻無法改寫程式,於是事故便一再的重演,而母親年邁的身體似乎也承受不起這樣的碰撞了。
阿桃的竹桿上晾滿了一排母親的襯衣和襯褲和床單,阿桃走進母親房裡,使勁吸氣,她不希望再有任何異味殘留在房裡,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阿母!來洗身軀了。」
母親年輕時是個非常會持家的女人,跟阿桃一樣,把家務和自己都料理得一絲不苟,所以母親殘留的習慣裡,她非常重視洗澡,她每天一早醒來,就開始脫衣,嚷著要去洗澡。
阿桃扶著微微顫顫的母親走進浴室裡,之前阿桃沒見過老人,或是這麼近地看見老人,她不知道人為什麼可以變得這麼的老,似乎像另外一種生物。
尤其是這幾年,母親也不太說話了,雙瞳變得愈來愈透明像玻璃彈珠似的,雙頰陷入,感覺上有一股看不見的吸力,把她全身都吸乾了,臀部上的肌肉像二片扁皺的柿子乾,阿桃幾乎可以看得見母親的頭骨和四股的髏骨,像具活著的骷髏,為什麼生命居然能以這樣的型態存在著,幾乎可以看見肉體慢慢被搾取,努力擠出一滴滴的精力以供應生命,如同將燃盡的蠟燭,很微弱很微弱,當生命這樣微弱時,害怕和困惑卻變得強壯。
也許是因為母親牙齦痿縮,已經無法裝假牙,只能吃流質食物,所以才會變成這副皮包骨的模樣,母親整天也只是坐在椅子上,張眼呼吸著,閉眼睡著,再張眼醒著,閉眼呼吸著,髏骨一般的胸膛掛著一縷急迫短促的氣息,起伏著。
母親裸著身子背對阿桃低著頭坐在矮凳上,阿桃剛來時,母親還會跟自己聊上幾句,現在她似乎就像個陌生人,連眼神也陌生,總是用盡力量才能發出一些音節,斷斷續續聽起來都像哀求的語調,她只是會把手在空中揮動,好像想要說什麼。
阿桃知道母親已經認不得她了,母親除了勇仔之外的人都認不得了,連同她其他的四個子女,她也都不認得了,每次只要她有什麼事,或是跌跤在地上,她也只會叫著「勇仔……勇仔……」,像寶寶只能發出mama或papa的呼喚一樣。
阿桃輕快地把水倒在母親身上,母親佝僂的身形,不住地顫動,母親年輕時,是幹體力活苦過來的,但是現在完全卻看不見那些鍛鍊的痕跡,四肢乾瘦如柴,無力地垂靠在地上,阿桃拿著肥皂在母親身上搓揉,拉起垂扁的乳房,伸進萎皺的陰部搓洗,沖水洗淨,接著洗頭,阿桃熟練的動作,很快地就把母親梳洗完畢,重新穿戴整齊安置在坐位上。
剛開始母親非常堅持要自己洗澡、洗衣服,隨著年歲漸增,母親已經無法進行這些活動,一開始阿桃幫助時,母親還會害羞的抗拒,但是漸漸地母親更虛弱了,也由不得她,而母親也接受了阿桃的幫助,母親還會向阿桃道謝,因為母親原本就是個恪守本份又客氣的傳統婦女,而母親一直在改變,意識和肉體都以飛快的速度在變動著,阿桃害怕著,不知道母親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感覺到她不斷地在縮小,而她卻又本能地抗拒著,於是她的脾氣變得更暴躁了,因為她總是要生氣才能把精力集中,奮力一揮,不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又跌倒,除了生氣,母親已經很少能有什麼被察覺的情緒了,母親知道自已再不生氣,她就快要消失了。
母親的理智似乎在肉體的疲乏中漸漸消融,她開始像一隻預知死亡的野生動物,憤怒卻又虛弱,又回到人初生時本能主掌一切的情況,回歸至進行著生理化學作用的碳基生命體,從意識、記憶、五官、消化、便溺都慢慢失去作用。
後來母親去醫院作了斷層掃描,發現她的子宮長了腫瘤,壓迫到了腹腔的膀胱,會經常感到便意和尿意,但是卻無法正常排泄,阿勇和子女們,不希望讓母親增加身體上的痛苦,決定不再開刀,於是,母親回到了家中,不管去到那,都必須要提著尿袋,這讓無法表達的母親,似乎更加感到憤慨和焦慮。
她無法好好地坐著,像個打轉的電動小車,想要不停地走動,從房間走到客廳,從客廳到浴室,從這張椅子到那張椅子,她必須一直動一直動,來確定自己仍活著,
這樣的演變,死亡在母親的面前緩慢地跳著前前後後的步子,有時牽起她的手轉轉,有時又翩翩遠去,母親身旁的所有人都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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