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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請將耳朵借我 ── 李宗盛×馬世芳對談逐字稿

2014/07/29閱讀時間約 40 分鐘
【按】這是6/25李宗盛和馬世芳對談講座逐字稿校對過的版本。Q&A部分並未收錄,部份內容亦因應文字考量,略有刪減潤飾。
對談人:李宗盛、馬世芳
時間:2014/6/25
地點:台北,信義學堂
馬世芳:今天這個活動開始報名三個鐘頭就額滿了,聽說網站還因此差點掛掉。大家都是衝著大哥來的,我算是沾光。今天能有這個活動,小弟我也算有點功勞,因為今天大家會到這邊來,主要是因為小弟我出了新書,跟大哥邀了序,大哥幫我寫了篇序,我收到那篇序,真是千言萬語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知道在座多少人讀過那篇序文,它給我的感覺就是能直接譜了曲來唱──非常動人的一篇序文。我覺得我出這本書《耳朵借我》,要說有什麼貢獻的話,其中之一就是讓大哥願意出來,有了這場對談,分享這些年的衣缽心法。
我出道算比較早,從1989年開始做廣播,到今年是25年,所以我可以厚臉皮的說自己是個資深廣播人。我們的電台錄音室還有Studer盤帶機,當然兩年前已經不堪使用,現在放在那邊當古董,我常在訪問音樂人的時候,請他們跟這台古董合影,因為他們有很多人沒有走過那個年代。我在做節目的這些年裡,曾經和大哥有兩次比較深入的採訪,其中一次他看到Studer盤帶機,還挺興奮的跟它合影。(大螢幕)
但是講到資深廣播人,我年輕的時候真沒有想過會走上廣播這一行。因為今天家母在座,家母從1966年開始做廣播節目,這是她少女時代的照片。(大螢幕)
那年她才19歲。家母是台灣最早開始在電台介紹西洋流行歌曲的DJ之一,後來在1970年代開始有了民歌運動,她就變成了推廣台灣青年創作歌謠的推手,大家叫她「民歌之母」。所以我有一個講了兩千遍的笑話──就是我的一個朋友說「你媽是陶曉清,她是民歌之母,那你就是民歌他本人囉?」(笑)
1977年金韻獎創辦,1983年停辦,這段時間是校園民歌的全盛期。1975年楊弦出版《中國現代民歌集》,那年我四歲。大哥參與的木吉他合唱團,大概在1970年代末期的時候開始在歌壇露臉,那個時候大哥還在念明新工專。那段時間,大家還不認識「大哥」,都叫他「小李」。我那時候年紀更小,還是個小學生,他常在我們家客廳參與很多民歌手的聚會,當年也留下了照片。
(大螢幕)
這是大哥當年年輕的樣子,右邊的是趙樹海,那時也還年輕,臉上無毛。再來這張左邊是我母親,右邊是邰肇玫還有蘇來,前面是鄭怡。這是幾位歌手都才二十多歲的時候,在我家客廳留下的照片。
像這樣的場景,就是我童年很熟悉的樣子,但小的時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但是無意之中也留下一些印象,所以接下來想講兩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跟我童年的記憶有關係,我們家來來去去很多民歌手,多半是大學生,我們都知道齊豫跟鄭怡都是台大的學生。那麼李宗盛,當時聯考成績並不太好,進了明新工專。他自己曾經說過:除了做音樂,真覺得這輩子不會有什麼出息了,所以拼了命要把音樂做好。我印象最深刻,當時年紀很小,小時候看那些叔叔阿姨──現在要改口叫大哥大姐了(笑)。大家都會聊天談笑,那時的大哥是最會說笑話的人,他說什麼大家都笑,很開心。現在回想起來,他好像是用取樂別人來掩飾自己有點慌的感覺。畢竟在這個行業,你要立足不容易。
有次大家都散了,全部人都走了,留下他跟我娘在聊──我娘有時會留下一些年輕人,也許是離鄉背井的同學,她就招待他們,留下來聊聊天。我不知道大人在聊什麼,到後來大哥也走了,留下一張紙,那張紙我看到了,那是他在明新工專的成績單,上面全是紅字。那場景我看了,就記住了,但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大哥當時跟我娘談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大概也講了一些未來要做的事情吧。那是我在童年看到的一個場景。
第二個故事,發生在很多年之後。他打造了無數經典的歌曲,變成了數以億萬計的人生命的一部份。他變成了一位非常認真的音樂人、一個了不起的創作者,去年的演唱會票也是秒殺。
這些年,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大概十多年前,他到北京創辦了「李吉他」(Lee Guitars)這個吉他作坊,開始做手工吉他。「李吉他」就我看來,真的是個燒錢的事業。大哥說:他希望未來在年輕人的手上能看到一把華人做出來的木吉他。我們不要開口講來講去都是Martin、Gibson,我們也能擁有一個屬於華人的吉他的品牌,而且是頂級的最好的品牌。這事情不容易,這些年他除了「製作人小李」、「作詞者小李」、「作曲人小李」之外,他的另外一個身份是「製琴師小李」。
幾年前他告訴我一個故事,在工作坊裡面,他必須用砂紙去磨這個琴身,長期的工作下來,手指頭會長繭,會磨掉一層,再繼續長新的皮,磨掉了再長、磨掉了再長。結果有次他到香港要入境的時候,必須要驗指紋,過不了關,因為指紋已經不見了、被磨掉了,他的身份證明消失了。這真是一個詩意的、很有象徵意味的故事,這是一個「重新發明自己」的故事──他的身份整個磨掉了。這故事讓我對他又多了幾分新的敬意。
我想大家憋很久了,想聽聽大哥自己怎麼說這些年的故事,今天我們大概有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可以對談。我也不知道待會兒到底要談到哪些事情,我這電腦裡面準備的材料應該夠多,大哥隨便說到什麼,我都應該能調動到相關的資料。(笑)
但邀請他上台之前,我想請大家看看在二十幾年前,在出版第二張個人專輯《李宗盛作品集》的時候,有一則手稿:
「在出版《生命中的精靈》的時候,不知道怎麼搞的,心裡面總有一種敬告諸親友『我來了』的感覺。很有一種非得要努力向前,不然就前功盡棄的味道。十足反應我在剛進入這個行業時候的心情──好像有了一個好的開始,而前途還不是很確定、今後要更加努力,一定要讓別人不停地,一直不停地看得起。 」
就像〈山丘〉這首歌唱的,這是一個「直至死方休」的任務,而且到底成功了沒有?沒有別人能夠告訴你。
這是我今天一個簡單的開場,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李宗盛大哥。
李宗盛:大家好。我本來是以一個「大哥」的感覺來的,結果一看到陶姐,當場就變成「小李」。(笑)
不過這樣也好,其實是很激動,因為我也是不太曝光,影劇版又是屎尿新聞居多。但是看到馬芳做了這件事,所以我就來了。所以今天大家聊聊天,我來這裡,就是把我所知道的跟大家說。我所做的、我所知道的不見得是對的,可是我願意跟大家分享、聊天。
馬世芳:所以球丟回來了,那就從一首覺得挺有意思的歌開始。
在迎接九○年代的時候,滾石唱片出版了一張合集叫做《新樂園》,當時邀請了旗下的男性創作歌手,每個人貢獻一首歌,沒有主題的限制,大家把當下的狀態寫出來、唱出來。
當時這些歌手還一塊兒拍了一張合影,在一間叫做「舊情綿綿」的pub(按:應為Roxy II),那時很潮的一個地方:華健、大哥,張培仁當時很瘦,陳昇把最體面的毛衣穿出來了,趙傳、張洪量、馬兆駿馬爺、羅紘武跟羅大佑。在這張專輯裡面,這張照片其實挺有意思的。現在看這張照片我總會想到,它很像The Beatles的這張合照。(大螢幕)
這張專輯裡面,大哥他寫了一首歌叫《阿宗三件事》,有三段。這三段呢,是〈純兒〉,寫給女兒的歌;〈你說你喜歡我的歌〉,是寫给歌迷的;最後一折叫做〈往事〉。〈往事〉這一折其實就有點像是少年時代的自敘,我們來聽聽這首歌,從這首歌開始聊好了。(音樂)
往事
我是一個瓦斯行老闆之子
在還沒證明我有獨立賺錢的本事以前
我的父親要我在家裡幫忙送瓦斯
我必須利用生意清淡的午後
在新社區的電線杆上綁上(著)電話的牌子
我必須扛著瓦斯 穿過臭水四溢的夜市
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
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
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在訪問大哥之前,我想以一個樂迷的身份說說我為什麼佩服這首歌。首先這首歌押的是ㄓㄔㄙ的韻,一般流行歌多半押的是ㄚㄠㄢ這些音,這些音好寫,ㄓㄔㄙ的韻不好押。但大哥當年寫這首歌,押了一個險的韻,這是第一個厲害。
第二個厲害,是這首歌全世界只有他能唱。並不只是因為這是他的個人故事,還有因為這首歌後面的長句子。類似這樣的作品還有〈你像個孩子〉,裡面有非常難的長句子,那個句子是沒有第二個人能唱的,因為口氣根本捉摸不到。「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以後一年多才停止」──口語化並不等於口語,我覺得這句詞是最好的例子。
當然最感動我們的是這首歌自我剖白的部份,當年那個瓦斯行,現在就是大哥在北投的工作室地址,對不對?
李宗盛:因為我記得......這是幾年?1989年,89年我的老大已經出生了──我現在講話有時候會有部份的北京口音,請大家不要介意,因為去了那個地方就很自然的就會有那地方的口音──89年我好像做陳淑樺《跟你說 聽你說》,其實在那時候,自從侯德健去大陸以後,我得到第一個機會當producer,我已經算是「少年得志」的那種。所以在這個階段我是很害怕,其實我一路都怕下一張唱片不hit,我就要回家送瓦斯了。
第一個,我很怕回家。因為我在整個成長過程當中,不斷的被告訴說,李宗盛你將來不會有搞頭,因為你當掉了、因為你微積分不行、因為你流體力學不行、因為你電磁學不行──對,所以在這個時候,我是在兩者之間,既得意的不得了,可是我同時很惶恐。
所以我在寫這首歌的時候,就是在我聲名累積、戰功無數的時候,我常常需要去告訴我自己是誰,就不斷提醒我是當初那個,求學無成、北投公館路潘牧師伊孫啦!因為我只有不斷的去回憶,或是尋找,或是確認我的來處,意味著我必須隨時準備著回去。藉不斷的提醒自己是誰,免得忘卻了「我是從那個地方來的」這件事。
所以今天聽這首歌,我剛才聽,我為什麼寫這首歌?在那個時刻,這是我找到我的anchor的時候。那時候,每張唱片都賣,每個人都求我,小李唉呀大哥,你hito、你如何如何。我一直很需要找我自己是誰,所以它是我的anchor,它把我牢牢的、很穩定的拴住──小李,你別想的有的沒有的一堆,你就是那個送瓦斯的,你就是那個北投國中,數學很爛被老師打十幾個耳光回來的小孩子。所以你得準備好回去。這個歌在我現在來聽,我為什麼這樣子寫,應該是基於這樣子的心情吧。
馬世芳:而且我發現那時候您寫給自己的歌,跟寫給別人唱的歌,還蠻不一樣的。
李宗盛:我是蠻有職業道德的。(笑)第一個我是......我媽媽是來自於八里鄉,我們是一個牧師的家庭,很保守、很膽小。所以一旦我變成這個行業裡面的人,我們家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是這個行業的,我為什麼好像講得比較遠,就是說,還是得混到一張辦公桌。所以當我,我常講我要做很qualified的從業人員,我是一個職業寫歌的人。你告訴我,無論你給我什麼亂七八糟的人,給我什麼歌手,只要到我李宗盛的手上我就會讓他紅!
對,這是我的職責所在,不管你叫我做什麼,我的job就是讓你紅。
所以,當然我會碰到不同的artist,會有不同的挑戰,會有脾氣很古怪,會有唱歌其實不好聽的,會有打了很多強心針也沒有復甦跡象的......所以在這個時候,小李是一個職業的,你叫我寫什麼都沒有關係,寫什麼〈聽見有人叫你寶貝〉也行、寫〈愛如潮水〉也行、寫各式各樣的作品。可是一旦回到我自己的時候,那是一個fresh air!因為我做為一個singer,我沒有什麼credit,所以我是靠我當producer所建立的一點惡勢力(笑)。我建立這樣的勢力之後,人家就說:「那小李,你也來唱一個吧!」所以我逮到機會,拼命想寫那種,我要告訴你我自己是誰。所以在李宗盛個人作品當中,這一塊對我來講是很美妙的。
馬世芳:講到製作人這三個字,那是您投注了一生的志業。但是我想對大部份的流行聽眾來說,很多人或許搞不太清楚製作人是幹什麼的。不只是製作人,很多聽眾也不太清楚編曲是幹什麼的、編曲跟作曲有什麼不一樣,更不要講什麼是混音、什麼是母帶,更不要說「後期處理」這種好像已經進入科技領域的名詞。
但是這些名詞,背後投注了非常多藝術家畢生的心血。我記得大哥跟我說過,他當年立志要入行,想走的就是做幕後。因為幕後可以做一輩子,幕前未必。大哥還跟我說過,明星怎麼上去的自己不一定能決定,有很多的機緣巧合、很多的運勢。上去之後要怎麼下來,也許自己可以決定一下。但很多人自己看不清楚,該下來的下不來......。
李宗盛:凡是上去的,必有下來(笑)。所以你們知道,小李當製作其實也很陰險,經常接那種已經下來的,反正接到或沒接到,摔死也就算了,可是接到台上去,你就建立你的威風了。所以接這種downhill、已經下坡的artist,其實是很有意思的。
馬世芳:回到製作人這個角色,到底製作人是幹什麼的?我覺得可以聽聽大哥來說。除了製作人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是大家比較陌生的,可能聽都沒聽過,叫A&R (Artists and repertoire)。
A&R也是大哥這幾年希望能夠將衣缽傳下去的一個職業,或者是一個位置。他的角色有點像是在藝人跟唱片公司之間,去尋找到有才華的人、有能耐的人,尋找到對的作品,把它整個兜起來這樣的一個樞紐。這樣的角色,照理說在成熟的流行音樂產業裡,都要有一個體系去培養,但台灣始終都比較缺乏這樣的一個體系。
回到七○年代末期,台灣早年的唱片你看不到製作人的名字。比方「金韻獎」的時代,拿出金韻獎的唱片,我們看到的是「新格唱片製作部」,看不到製作人的名字,他們是用團體的方式在做這件事情。
但是後來慢慢的,有人開始讓這些音樂長得不再是差不多,不再有規範的做法,他們希望放點不一樣的佐料進去,所以我們開始聽到了不一樣的聲音。那個時候,大學剛畢業去當兵,退伍之後考進了新格唱片製作部的,是一個叫李壽全的音樂人。李壽全當年進新格製作部,做了《龍的傳人》這張專輯,還做了王海玲的《偈》。因為新格唱片都寫「新格製作部」,他覺得不太爽(笑),他就決定脫離出來,當獨立製作人,跟其他幾個音樂人共同組成了「天水樂集」。
大哥跟我說,當年他最佩服的製作人就是李壽全。我從來沒問過他為什麼,我很想聽他多說一點,到底他當時看到「製作人」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跟後來畢生的志業又有什麼關係?
李宗盛:這是一個非常感動人的問題。台灣的整個華語歌曲、流行歌曲,從早期民歌一路發展,最偉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有大量的知識份子進入這個行業。使這個行業、這個領域,從本質上得到提昇及改變。雖然到後來有一陣子,開電子公司的、賣豬肉的,門檻很低,都可以做唱片公司,不過那個時候的從業人員,素質是很高的。
我那時是明新工專的學生,好不容易托了關係認識新格的人,每個禮拜六就坐公路局,從新竹──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就回台北。壽全對我來講,我很喜歡他的氣質,他讓我覺得,原來做出一張唱片是這麼的不容易、這麼的特別,需要這麼多的想法,我很喜歡聽他講話。他做出來的音樂,讓我第一次感覺到這是一個學問:你怎麼判斷?怎麼放這個文字?對這個編曲跟歌手的瞭解,這些放在一起會有什麼感覺?要表達什麼意念?你企圖用這個弦樂去做什麼?
到今天為止,我不只一次在公開場合講,他是啟發我做producer,讓我看到原來有這樣的一個job,而這個job很有意思,我想要坐這個位置。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願意去政大教書講課,跟大家講,如果今天可以有人去跟你啟發說:producer是一個很decent、很棒的job,我想知道這個job在做什麼。
我們剛剛在(後台)聊,下一個五十年的李宗盛在哪?下一個世代的馬世芳在哪?所以我很感謝壽全、很感謝陶姐,讓我們覺得這是一個有意義的事情,讓我們把它做好,對於整個時代是有價值的。
所以我一直覺得我是音樂界,不是娛樂圈的。我不是來entertain you,這是我的job......怎麼開始好像有點嚴肅了?(笑)
馬世芳:剛才提到A&R這個角色,其實李壽全也有這個身份。在台灣唱片工業最發達的年代,大概是八○到九○年代那段時間,這個行業的確創造了不少富翁,提昇了非常大的產值,創造了令人咋舌的銷售量。
但是那整個唱片工業的基礎,我總覺得還是一種手工業的狀態,它還是不能建立讓音樂人安身立命的環境跟條件。所以一旦遊戲規則改變了、拔掉了,所有的東西連鎖的也一塊被拔掉了。現在回頭看,我不知道您怎麼看製作人的角色,或者所謂的A&R可能還是要跟在場的朋友解釋一下,這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呢?還是這個時代走得太快,我們跟不上,來不及建立那些東西?
李宗盛:我覺得製作人基本上就是一個手藝人,製作人就是一個「製片」。比如說比起音樂的能力:彈吉他、打鼓、彈鋼琴,我都不如跟我合作的樂手,可是我知道誰好,我知道怎麼跟他工作,像常常跟我合作的編曲Mac Chew,我可以很自豪的講:他跟無數的producer合作,跟我的結果最好,因為我最知道他的音樂語言、他的意思。
Producer做的事情很雜:決定唱片的方向、決定所有的事情。決定了之後,你要找每一個不同的工種來幫你完成,你不見得能自己完成。所以producer絕對是一個手藝,不可能有流水線的製作案。現在唱片公司最大的問題:他們認為巨星很容易誕生,天知道誕生一個巨星要花多大的力氣、多大的機運。
所以時代在轉變,在我那個年代,剛好是沒有producer演變成有producer這個職務。以前比較像是,去酒家叫老師......在那卡西的時代,比方說台中「聯美」、高雄「藍寶石」歌廳的那種老師。到了這時候,它變成一種比較專業的producer的感覺,可是隨著時代的進展,從解嚴、媒體開放以後,以前只有台視、中視、華視,或是《中時》、《聯合》、《民生》。以前的媒體力量是比較弱,像我們以前開案子,比方說我要做趙傳,趙傳長得醜但唱歌很好,所以寫一首歌叫〈我是一隻小小鳥〉,其實是要賣給我們剛剛富裕起來,能夠買一輛車的中產階級那些人,真正買唱片、會看演唱會的是這些人、聽懂的是這些人。雖然講好像是台北大橋下面的苦力給我的啟發,可真正要感動的是那些中產階級的人。
包括從〈夢醒時分〉開始也是這樣。陳淑樺的那個時代,1989年,台灣有大量能支配自己所得的女性,她們需要一個role model to look up to。所以我們就想,需要去創造一個女性,這些都在算計當中。我的思路是這樣:電台稿要怎麼寫、要上什麼cue,所有策略都很清楚,所以那時是「製作導向」,是企畫來聽,再決定要上什麼媒體。
隨著媒體的開放,現在大部份唱片公司的主管、老闆,都是企畫部出身,沒有一個做黑手出身的唱片公司老闆。從相信音樂、華納到索尼,是因為整個媒體的情況、社會轉變之後,企宣部的人跟媒體開始bargain:我要買這個、買那個,上這個cue、買這個主題曲,所以這個時候,製作人變成一個代工的角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現在反而回來一點,因為indie出來了。
我在講的是,製作人在不同年代的面貌。製作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是沒有用的,是地位非常低的,到目前為止很多唱片公司甚至沒有製作部。製作部的人才是大量的凋零,像我這樣科班出身的,受過完整的製作訓練的人,在市場上是完全找不到。
小李開案子是很有意思的,我希望我開的案子都能有每個artist的氣味。那天我在一個唱片公司跟他們聊一個歌手,我說你們這個歌手不能這樣做,那些歌詞沒有一句像是她會講出來的話,結果所有人嘴巴開開的,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我說我給你一個歌名──〈不然你給我咬一口〉。因為她是一個很直率、身材很好的女生,她是那種「無視於我的美麗,至少要讓你記得我的哀愁,我已經對你這麼表白,你還不理我,真恨不得咬你一口!」,這樣的語氣從這樣的女孩子嘴巴說出來,她會很可愛。結果唱片公司還是聽不懂。(笑)
馬世芳:其實講到這裡,我有非常願意跟大哥探討的一個領域:就是關於歌曲的創作,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流行歌、每個年代的腔調。
三○年代上海的時代曲,有那個年代的口氣。聽五六○年代〈孤女的願望〉那樣的老台語歌、七○年代校園民歌的學生味兒跟文藝腔、到八○年代的滾石飛碟的全盛期,也有剛才像您提到的相對於都市新興中產階級,或者是嚮往那種中產階級的自我想像良好的狀態,都有一種符合那種狀態的語言。
我想從校園民歌的時代開始,青年知識份子進來寫歌,真的改變了很多事情,大家開始講究一首歌的思想層面,我們覺得那是個「大時代」,七○年代很多人講那是「青年的大時代」,老是在講時代啊、國族啊什麼的。那時候「大學生寫歌」是不得了的事情,那時候大學生的身價跟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那個年代的大學聯考錄取率,跟現在還是不太一樣的。我這邊有一張表格(大螢幕),以前的大學聯考錄取率,以前都是20~40%以下,而且是公私立加起來,到後來一路狂飆,最後沒有大學聯考了,錄取率甚至超過100%──少子化加上教改,現在大學錄取名額比報考學生人數還多。在以前那個時代,「大學生」這個身份是被社會捧在手掌心上的。
這些人本來也不屑一聽所謂國語流行歌曲,並不是不好聽,而是國語流行市場上的歌,不符合他們當時的生活狀態,他們很多是文藝青年,他們讀詩,並且覺得詩是最高貴的文體。像楊弦就拿余光中的詩集來譜曲,打響了第一砲。後來很多詩人加入,像鄭愁予、楊牧、席慕容的詩也譜成了歌。到後來因為校園民歌開始熱起來了,所以有更多的年輕知識份子喜歡這樣的創作路線,那個時代留下來最珍貴的遺產之一,叫作創作題材的多元化。
我們知道流行歌曲最大宗的題材是情歌,寫愛情,翻來覆去的寫,愛情永遠是最受歡迎的主題,包括大哥寫了很多厲害的情歌──我覺得李宗盛的情歌真的厲害,他能夠用正反合的辯證法,他能夠把小我的內在糾結,寫成史詩一樣的高度。他能夠埋藏很多情節在裡面,聽完之後你不太知道發生什麼事,於是回去再聽三遍,把情節再組織起來。
但校園民歌時代的主題,情歌的比例並不高,很多的歌並不是在寫愛情,就算寫到愛情也是「如果你是朝露,我願是那小草」......(笑)或者是〈給你呆呆〉那種的。 後來有很多所謂的文人跑進來參與了歌曲的寫作,像當年跟大哥一起合作過的──當年有很多是從文壇crossover過來,像鍾曉陽寫〈最愛〉,她寫的詩就讓大哥譜成了曲,給張艾嘉唱,鍾曉陽是當年寫《停車暫借問》的那位天才女作家。然後也有包括像王海玲的那首〈偈〉,當年才十七歲的小女生,蘇來就把鄭愁予的那首詩拿來譜成了曲,而且這首詩本來還挺難唱的,但他把它變成了一首可唱之歌,非常了不起。就更不用說李泰祥了,他把好多好多的現代詩都譜成了曲。還有就是文壇的人跑過來寫歌詞的,像三毛寫了〈橄欖樹〉,〈不要告別〉也是她的作品,她跟李泰祥的合作,我想是中文流行音樂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頁。
像楊芳儀跟徐曉菁,她們會去唱〈秋蟬〉那樣的歌,是李子恆當兵的時候,塗塗抹抹寫下的歌詞。那個詞現在看起來很有意思,它絕對不是古典詩,但它的語感很有趣,是向古典詩靠攏的、心嚮往之的。從文學的角度看是很奇怪的歌詞,但是有了楊芳儀跟徐曉菁的演唱,你就會覺得這歌變得好美,對不對?(音樂)
秋蟬
作詞:李子恆
作曲:李子恆
演唱:楊芳儀、徐曉菁
聽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綠葉催黃
誰道秋下一心愁 煙波林野意幽幽
花落紅 花落紅 紅了楓 紅了楓
展翅任翔雙羽燕 我這薄衣過得殘冬
總歸是秋天 總歸是秋天
春走了 夏也去 秋意濃
秋去冬來美景不再
莫教好春逝匆匆 莫教好春逝匆匆
這是那個年代很有意思的一種嘗試,你會發現語言的質地可以有這麼多的變化跟探索,所以到了八○年代後期,就是後民歌時代,也就是李宗盛作為製作人崛起的時代,他跟一些文人有往來、有合作。像當年大哥製作最得意的專輯《忙與盲》。張艾嘉把這張唱片的製作大任交給了您,您好像有說這是當年「嘔心瀝血、最最得意」的作品。這首標題曲是小說家袁瓊瓊的作品,現在回想起來,所謂「都會女子代言人」的這個路線,從張艾嘉這張唱片開始,其實就很清楚。
張艾嘉的形象,就是台灣在經濟起飛的時候,女性在工作環境的可能性,有好多好多新的選項。當時開始流行一種叫「女強人」的名詞,「女強人」通常代表在職場上表現很悍霸、有獨立經濟的能耐,而且超過很多男性,但同時也暗藏另外一種意思,就是她們通常情場失意。《忙與盲》就是在寫這樣的故事,整張唱片聽完,就好像看了一場電影。
我覺得袁瓊瓊非常厲害,她是冰雪聰明的創作人,〈忙與盲〉這首歌,我就覺得很有意思,第一版的歌詞是這麼唱的:(音樂)
忙與盲
作詞:袁瓊瓊、張艾嘉
作曲:李宗盛
曾有一次晚餐和一張床 在什麼時間地點和那個對象
我已經遺忘 我已經遺忘 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
這第一段的意思很明白:女性要追求情慾自主,而且追求到後來,跟哪個對象都忘了。「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既「忙」又「盲」。我覺得袁瓊瓊很厲害,寫歌詞你知道同音字不能亂用,但是「忙」與「盲」這兩個字你可以置換,所以怎麼說它都對,不管是這個「忙」還是那個「盲」。當年這首歌,送新聞局審查沒過,所以第一批發行之後就不能繼續用這個版本,第一段歌詞就改掉了,這是後來改的版本:(音樂)
忙與盲
作詞:袁瓊瓊、張艾嘉
作曲:李宗盛
曾有一次晚餐和一個夢 在什麼時間地點和哪些幻想
我已經遺忘 我已經遺忘 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
所以在這個版本的〈忙與盲〉,我們那位追求情慾自主的女主角,變成了一位夢遊症的患者。(笑)但是沒辦法,因為送審沒通過。即使是這樣,這首歌還是成為一個時代的紀錄。這張專輯對於大哥來說,也是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張製作,我們要不要從這個案例來聊一下,那個年代經歷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李宗盛:這個案子真的是有意思,因為張艾嘉那時候在電影圈已經是很優秀,有很好的表現。所以剛才馬芳講的是,其實張艾嘉是我後面在塑造大量女性形象的處女作。因為你得到這樣的素材,所以你不能把她搞成「歌女」,你必須順著她去做。你做個案子,不能對不起你的歌手。
憑良心講,張艾嘉不是一個把歌唱得上天下地的人,所以這就是技術上很難解的一題,它必須什麼樣的編曲、什麼樣的旋律,在什麼樣的情境要講什麼樣的故事,都要很將就、很準確,這是一題,這是我要解的:找到張艾嘉的氣質,順著她在電影上面的感覺,做出一個音樂的版本,讓她唱,和電影相呼應,這是我要達成的。
所以我記得那時候,我有個製作音樂的理論──「唱歌是講話的延伸」。就是說你一定要知道怎麼講,才知道怎麼唱。所以我記得我那時候帶著一台錄音機,去片場跟張艾嘉聊天,把所有跟她的聊天都錄下來,聽她的講話、她的語氣、她怎麼描述一件事,這是我做的一部份。然後我覺得,我應該無法獨立完成她文字的部份,所以我那時就動腦筋,比方找張大春,我認為這些人是可以彌補我在文字上的不足,當然也在卡司上是有增強的。我們還找杜篤之,錄音大師,在我北投家裡,弄個高跟鞋走路什麼的,搞的很有意思。
那個時候我們跟飛碟唱片競爭很厲害,這張專輯發行以後,在陳彼得的錄音室,有次我遇到太保(彭國華),他跟我說:「小李,這張專輯不錯。」就是我能夠得到對手的肯定,這是非常非常的......音樂人之間,還是彼此敬重、尊重。這張專輯對我當時那麼年幼的、經驗缺乏的製作人,是一個大膽的嘗試。
馬世芳:這張專輯的作詞人,我們看到張大春的名字、看到袁瓊瓊的名字,看到後來變成工運健將的吳永毅,他最近出了自傳,寫工運圈的軼事跟八卦。〈飛向異鄉的747〉是他寫的詞。
我覺得從民歌時代開始,延續了文學跟歌可以怎麼樣的結合,其實講到「以詩入歌」,您也寫過一些不容易的,比如說〈飛〉。那時候做《回聲》那張唱片,那時您剛剛進滾石嗎?(李宗盛:對。)做三毛的那張《回聲》,這張專輯很厲害,是阿潘(潘越雲)跟齊豫共同演唱、齊豫跟王新蓮共同製作。現在聽這張專輯真是美不勝收、不可方物。但最早三毛交過來的詞,其實都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詞,原本是比較文氣的、意象比較密、語言比較糾纏。王新蓮跟齊豫覺得那詞太難唱了,就跟三毛商量,後來三毛就交了新的詞來,全部變成自傳體的作品。
但是新的麻煩來了,新的詞也還是很難唱,所以她們就想辦法找人譜曲,結果像〈飛〉那首是沒有人能譜出來的曲,因為那完全不是傳統流行歌的結構,它完全像散文一樣的敘述句,後來怎麼會交到李宗盛的手上,怎麼完成這個任務?
李宗盛:還有〈七點鐘〉。她們可能認為......我的李氏唱腔那時已經初露啼聲,反正那些不是很對仗、隨便寫寫交差的、沒有經過深思熟慮的句子都會交給我來譜。(笑)像這個(唱):
七點鐘
作詞:三毛
作曲:李宗盛
今生就是那麼的開始的 走過操場的青草地
走到你的面前 不能說一句話
拿起鋼筆 在你的掌心寫下七個數字
點一個頭 然後 狂奔而去......
這什麼什麼啊,我看得......毋知底寫啥!(笑)這對我來說是個考驗,過了這關,難度都不大。「想說卻還沒說的,還很多」(笑)......所以年輕的時候多吃點苦是好的。
馬世芳:講到李式唱腔,就想到1986年的《生命中的精靈》。當時麗風錄音室的徐崇憲老師,最近在臉書回憶到:他當時看李宗盛錄這張專輯,有些歌唱不太進去,徐崇憲老師乾脆建議他:用說話的口氣去唱唱看吧,結果這麼一唱就順了。
李宗盛:因為我當時很喜歡劉家昌,像甄妮的〈天真活潑又美麗〉、林青霞演的《雲飄飄》呀、谷名倫和林青霞騎著白馬在海邊….(笑)。如果大家去聽我在「木吉他合唱團」唱的時候,唱歌還是很......「啊~(聲樂腔)」,小李並不是做不到的啊。(笑)
馬世芳:聽「木吉他」的唱片很容易分辨李宗盛的聲音,唱歌大舌頭的那個就是他。
李宗盛:後來有機會錄自己的專輯了,前面幾個歌還可以,一直到唱〈寂寞難耐〉的時候,這唱法就不行了,小徐果然是老資格,他說:「小李,那你就用講的好了。」這是啟發我「不能用勁兒」。我跟artist在配唱的時候,都說「你不能太用力」。我之前演唱會有個part,有位李劍青,他唱有首歌叫〈匆匆〉。剛開始他唱的很投入,我說你這是在訴苦,不是在抒發心情,所以那對我來說是有影響的,你得順著你的情緒去唱。
馬世芳:其實當年《生命中的精靈》賣得不算太好我記得。大家覺得你這是唸歌吧,不是唱歌,因為當時大家聽不習慣。但這麼多年下來,變成了一種路線,別人的歌、您寫給別人的歌,您自己拿回來,用您的口氣去唱過以後,我們居然都只記得你的版本。
還有一個很有趣的事情是:大哥在自己的作品集裡......他寫很多情歌給女生唱,是「都會女子代言人」,這些歌拿回來自己唱,〈那一夜你喝了酒〉變成〈那一夜我喝了酒〉,「隔著紗門」的情節,本來鏡頭放裡面,變成鏡頭放外面,性別一下子轉換,情節完全就不一樣了。還有像剛剛講到的《忙與盲》,你們記得剛剛看的歌詞嗎?本來唱的是女性的自述,完全不用改歌詞,男生來唱變成搖滾編曲,歌詞裡「生活是肥皂香水眼影唇膏」,變成了男主角豔遇不斷的證據。
所以我們在聽李宗盛的作品時,包括怎樣去鍊字造句......您剛才說的「歌唱是說話的延伸」,那是一個我們在尋找新的語言去描述當時變化多端的時代。我們要尋找新鮮的語言,因為很多事情一直在發生,流行歌曲要反映那個時代的變化跟氣氛,我們得要以今天的語言去捕捉這個氣,這個氣從七○年代校園民歌時代,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末,於是不停地有生毛長角的歌手出來,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去唱。
剛剛提到「口語化」,絕對不是直接把口語放到歌裡,您在寫歌詞的時候,不會把日常語言不加修飾的放到歌詞裡,您會刻意把乍看之下有點拗口的詞語放進歌裡對不對?比方您自己講過的「萬分沮喪」,這不見得是一個日常對話常用的詞,但您就是硬把它放進去,而它居然就變成我們生活的一部份了。「萬分沮喪、懷疑人生」,就這樣變成了對仗的詞組,這是我覺得蠻有意思的事情。不只是歌詞,流行歌要怎樣讓大家在聽的時候能夠聽明白,能夠聽得懂,這裡面的學問非常非常細緻,我覺得寫歌這個手藝,有時必需要有像鐘錶師傅一樣的耐心,去處理詞曲之間該怎樣咬合、包括口氣該怎樣找到對的方向,去敘說這個故事,當然還有音樂人、編曲、樂手,所有的部件都必須要連到一塊兒,我們才能找到一個對的方式去描述這個事情。
剛才在後台,我跟大哥聊到怎麼用一首歌說故事。您寫了不少說故事的歌,情境、場景,我們都覺得很有意思。因為歌不容易,三五分鐘的篇幅,聽完這首歌就好像看了九十分鐘的電影,肯定要有結構的、布局的思考。然後,像說話一樣的明白,但不能只是說話啊,旋律還是得自己站得住的。這裡面有沒有什麼心法可以跟我們分享一點兒的?
李宗盛:這個很難,我跟你說。我在政大開課,講了大半年,講到唱片製作、詞曲製作,比如說〈陰天〉、〈十二樓〉:「忘了關那扇門 / 那扇窗 / 電光 / 石火 / 秋涼......」,又比方說我之前還寫過一首〈寂寞的戀人啊〉,「固執的7-11......天空的顏色好淺 / 傻子才爭吵啊 / 落葉是樹的風險 / 情感是偶發的事件 / 用偏方治好失眠」,這是我被陳勇志講說:大哥你的歌詞太辯證了。(笑)
每次跟人家聊天,碰到講什麼夫斯基,很懂外國小說的,我都覺得很丟臉,我不太看這些東西。我偶而會去誠品,翻一翻小說,暢銷書,然後就走了。但是我看每一種文學都有它特別的構造。比方說我看日文翻譯的,那天看到這段:「智子的母親三月子宮頸癌發作了。今天下午經過便利店才猛然想到優待券過期了。沒有收到誰誰的結婚喜帖,我覺得對我是一種不禮貌的事。」在日文裡面常看到這種獨立的句子,然後它講了八個獨立的句子,每個句子他媽都沒有關聯,可是你卻能夠知道這個女人發生些什麼事、發生什麼狀態。我覺得這是日文給我一種很有意思的感覺。
所以〈寂寞的戀人啊〉說「落葉是樹的風險」,我的意思就是,失戀是戀愛的風險,這樣你知道我意思嗎?我會從各式各樣的地方去找靈感,我也沒有特別為了構成一種文字風格而去構成。我的創作目的就是要溝通,而不是拿來讓人家認為我有多屌。
也就是說,我有技術,可是我的技術最前提還是拿來表達我想說的事情。所以李宗盛的歌,通常很容易懂。我有時在看電視,看那歌詞很厲害、怎麼可以寫到那樣?我只能寫到大家現在看到的這些東西。所以李宗盛的文字沒有什麼,真的沒有什麼,就是講故事嘛。
馬世芳:您說沒有什麼,但是把話說清楚、把故事說明白,這已經是很多人一輩子做不到的事情。說真的是這個樣子,像您剛提到的,得先學著把話說清楚了才能把歌唱好,我們才能把故事說得通順。
當一個時代的年輕人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時候,我們怎能期待他們把故事說好?而且沒有那樣的自覺,我覺得這是比較大的問題。並不是說我現在四十多了才在這裡倚老賣老,批判年輕人怎樣怎樣的。他們在臉書上寫文章那是很兇悍、很厲害的,頭頭是道、雄辯滔滔,但見了面講話,怎麼都夾纏不清,而且變成沒有要把話說清楚的自覺了,那整個語言結構就跟著散了架了。
我們剛剛在上台之前,跟大哥聊到下一個年代的李宗盛在哪裡。誰能夠把這個時代的故事說明白、誰能夠把這個時代的情境用歌唱出來,唱出來讓人能感動?我不是說現在的世代沒有好歌,絕對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對文字的講究、對鍊字造句的講究,的確現在在我接觸到這麼多年輕世代的創作者的過程裡,我覺得並不是不努力,而是沒有想到要努力這件事。他們是陌生的,他們沒有想到這是個事兒。我願意舉個例子來說,為什麼鍊字造句是一門手藝。
這是我的朋友袁永興,最近去金曲音樂節的現場,翻拍一張〈給自己的歌〉的手稿,這是大哥捐出來展覽的。(大螢幕)
〈給自己的歌〉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會唱,他們唱這首歌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首歌的歌詞是在這樣的狀態之下創作的?你看他用多少顏色的筆去寫,有多少的考量,我覺得這一頁紙都可以拿去寫論文了。
「愛戀不過是一場高燒」還是「其實不過一場高燒」?「不可原諒」、「無法阻擋」還是「當街行搶」?包括下面這一頁......「凋零枯萎」、「摔碎崩毀」、「仍有餘威」、「分不清真愛是誰」、「跟往事還有一腿」、「心裡有鬼」、「原委」、「放任念頭四處飛」......全部都押韻。這就是鍊字造句的功夫啊,在我認識的青年創作人裡面,真的很難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去面對歌詞這件事。
所以我們聽到這首歌會覺得每一句都是合理的、每一句都打到我們的心坎兒上,寫出我們生命的情境。它是用這樣的方式,密密麻麻的草稿,這樣子做出來的。
大哥的手稿,陸陸續續在網路上可以找到。我覺得都是有志創作的朋友可以參考的珍貴材料。而且大哥千萬別扔,您知道嗎,今天早上的新聞,Bob Dylan 1965年〈Like a Rolling Stone〉的手稿(大螢幕),兩百萬美金成交,別扔啊。(笑)
最後除了懷舊,我想還是跟大哥聊聊未來的展望。
這幾年,他在電台做節目,每天五分鐘一個單元,介紹很多獨立樂隊。他在政大開課,希望將衣缽傳給年輕世代,那是一場相當不容易的實驗。然後這幾年在帶一些年輕人,總是希望能將自己畢生所學,怎麼樣用自己的方式傳下去,但時代畢竟不一樣。
我們知道,剛剛提到製作跟創作的環境。您那代的創作人經歷到台灣最輝煌的時代,唱片銷售隨便幾十萬張,二十萬張不好意思說、五十萬張還稍微可以抬頭挺胸。現在一萬張就敲鑼打鼓了,五千張還可以、三千張還不差,現在變成這個狀況。以前有那樣的環境,音樂人能打世界級的大戰役,現在都是小打小鬧、DIY,當然有自己小小的風景和樂趣,但畢竟跟以前世界級的規格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整個的幕後製作環境,出現了很大的斷層。
好處是現在「主流」跟「非主流」界線模糊了,有錢下電視cue的叫「主流」,大概是這個意思,但我還是覺得有點可惜。現在聽二三十年前,包括黃韻玲、您、李壽全做的東西,和張弘毅、李泰祥、陳揚這幾位有古典功底的人做的東西,現在聽那些作品,真的有一種......我願意稱之為「大時代」,不只是國族大愛的大時代,也是音樂的大時代。現在的音樂往往自甘於「小清新」、「小確幸」,小清新小確幸沒什麼不好,但只有這些的時候,它就最後只剩下一個「小」字,還是不免可惜。
所以在這樣的狀況下,大哥一直在關注青年世代的作品,我想聽聽您怎麼說,您看到的年輕人,值得期待的和有待加強的,您的失望和覺得還值得期待的在哪裡?
李宗盛:感覺我們這個座談好像才剛要開始。(笑)
應該要從很多角度來說,我不願意變成一個再沒有好作品的老頭,碎碎念或是批評。可是在另一個方面來講,沒辦法!就是說我能做什麼呢?比如說我的製作公司叫「敬業」,沒有人會用這樣的名稱當音樂製作公司的名字。所以音樂對我來講,是很嚴肅的事。我熱愛我的工作,我碰到的、讓我佩服、打從心底admire的,十個有九個都在幕後。
我常講:「十個天才造就一個傻瓜」,每一個在台上的萬人迷背後,都有一群比他厲害多少倍的人在撐著他,手一放就掉下來。所以使用文字,對我來說,是很嚴肅的、很認真的、很有價值的,我一生的光陰都拿來成就這件事情,讓我獲得莫大的滿足。我用一首歌可以感動那麼多人、可以跟那麼多人溝通,當我在唱〈給自己的歌〉、以前的歌,我都覺得,天啊,我何德何能,能夠用這樣子的角色跟大家交朋友。
可是我越這樣子,就越覺得我要身教。就是你做音樂、做producer的人,就是要做好的音樂、好的producer,就要做好榜樣給年輕人看。我對我五十歲,做為一個音樂人,我認為五十歲才剛開始,我五十歲以前做的唱片、寫的歌,都是為了我開始要成熟的時候,所經歷的、所學的,以前那些都不算。所以,包括做為一個五十歲以後的男人,我對我腦筋裡面應該有的、所經歷的,是充滿期望的。
年輕的這些小朋友,我也許不能把他們教好,或許說我不願意去......我只能用手去指,就有點像在教小孩──比方我有三個女兒,我不能保證你的幸福,但我只能無條件的愛你。我常常聽年輕音樂人寫的東西,我也常常從他們身上得到很多啟發。如果五十年以後,大家來聽這個時代的歌,覺得這個時代的音樂很遜,那也的確這時代的流行音樂很遜。因為流行音樂是紀錄這個時代最忠實的東西之一,如果你說這些歌風花雪月、無病呻吟,那這個時代就是風花雪月、無病呻吟!清清楚楚完全紀錄在這個背景。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有怒氣衝天的、有這個那個不知在說什麼的,都紀錄下來,你們就寫吧,三十年後你們再來聽。
流行歌曲,的確能夠反映這時代的面貌,這就是流行歌珍貴的地方。這是我的願望,我是比較開放的。
馬世芳:我覺得這個時代還是有很多值得寄望跟期待的東西。
像二十年前絕對不會有像「滅火器」這樣的樂團,也很難想像張懸這樣的歌手會獲得這麼多的擁護者。當然還有獲得很多尊敬的林生祥和他的樂隊,我覺得他們為台灣草根音樂的可能性在寫歷史。
(以下為Q&A,暫未錄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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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2017年迄今的部落格,2021年遷至方格子。包括音樂文字、廣播節目側寫、隨筆、食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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