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成為一箇文藝青年

1990/12/1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6/24/05按】原載於《台大人文報》總號第五期,1990年冬出版,不知道是否還有人記得這份刊物?那是我第一次獨力主編一份四個版的報紙,除了這篇亂七八糟(真是亂七八糟)的文章,還登了黃威融的一首情詩「有人問我關於愛情和才氣的問題」、WK寫單戀心情的散文「等待明美」、還有一篇SR取了個突梯標題的抒情散文「我慣用左鼻孔打鼾」。
那年威融廿一歲,我和SR都是十九歲,WK十八歲,剛考上大學。彼時我們替自己取了些只用過一回的筆名:像是「內湖故事妻」、「非文藝青年.尼可」什麼的。如今威融、SR和我都已成家,WK投身工運多年,這個週末終於也要結婚了。
對了。末段提到在視聽社做海報的不是別人,就是濁水溪公社的左派和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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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是無論如何都鬱悶不起來。
(秋天來了。秋天來了。我如此喃喃著。瀰漫著失意自憐啤酒與菸霧的,秋天。秋天)
所謂「鬱悶不起來」和「不鬱悶」是不一樣的。假如「不鬱悶」,表示即使心情不到愉悅開朗的地步,也至少平平順順。而現在卻是無力於自戀/憐,吊在愉悅的雲端與自毀的深淵之間不上不下,人掏空了似地什麼也榨不出來。為了讓自己鬱悶,故意站在高處吹風。吸菸。聽極其沉淪殘酷的搖滾樂。弄亂頭髮。喫難喫的午餐。坐在活大餐廳喝冰咖啡唸攝影蒙太奇的原文書。還是鬱悶不起來。
(我所應該寫的其實和這些一點關係都沒有。應該寫的是,關於大學生態的感覺,關於活著的美好與不美好,關於○○與△△的××,諸如此類。)
呣。
(不妨談一談我的夢想。)
我的夢想是,在一個四到五人的搖滾樂團裡當主奏吉他手,彈足以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嘈嘈切切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藍調,用一支Fender Stratocaster或者Gibson Les Paul的電吉他。留長長長長的頭髮和滿嘴滿臉的髭鬚,也許叨一支Salem涼菸,也許,呃,唱得渴了就喝口啤酒。歌當然是唱自己寫的。也許可以在小福前面的平台上唱一場,當然視聽小劇場也不錯,但最好的地方還是文學院二樓的陽台,也就是院長室的外面。面對整條椰林大道,仰視漫天鬱雲,俯瞰蠕蠕人群,披散著頭髮⋯除了藍調,還可以吼叫一些龐克,刷著嘎啞刺耳的電吉他:
我是個反基督!
我是個無政府!
不知道要什麼可是知道怎樣要,
我要打爛經過的傢伙!
因為──我要做──無政府!
聲量足以一路傳到新生南路對面去。整棟文學院的玻璃窗亦將隨之格格搖動。搖滾萬歲。
當然這只是夢想。忽然意識到這篇文字是受篇幅限制的。我不能任由自己沉浸在蔓延的文字裡面,畢竟這只是一篇登在報紙上的東西。
(但我無法停止想望與回憶。)
高二的時候,在校刊社當編輯。校刊社位居學校角落一個漏雨破窗的所在,那個時候公假一請就是整個禮拜,整天窩在那裡寫稿聽音樂看書睡覺或者和友朋聊天吵架。心情極度惡劣的時候就爬到屋頂上吹風看雲。有時候拿粉筆在牆上塗寫反動標語,或者詩。曾有長達半年的時間很篤定地認為自己是天才,然後又有半年處於極端自卑的痛苦狀態之下。二下開始迷戀達達和超現實,於是常常散著頭髮枕地而眠故作頹廢狀。寫了幾篇奇怪的實驗性文字,風和日麗的午后就在牆上地上刷刷默背啞弦洛夫的詩。也努力聽著六○年代的迷幻搖滾,幻想自己是梟梟大麻菸霧包圍之中端坐的長髮嬉皮。馬歇杜象、里內馬格里特和約翰藍儂是我心中的神祇。那一陣子大學校園正蔓延著學潮,自由之愛和野火陣線成了我們的偶像。反權威的心情激昂而亢奮,滿腦子都在想著打倒腐敗的體制,每晚出校門必對微笑的總統銅像投以鄙棄不屑的眼神──那是我的高二,洋溢著sentimental的自戀氣氛。
眾人譁笑聲中我愕然昂首
所謂歷史
不過是鐵蒺藜上一朵
血紅的玫瑰
那是公元一九八八年,背景音樂是披頭的「白碟」。有時候烈陽炙人,有時候淒風冷雨,總是在午后。我相信自己會成為詩人。哈里路亞,我們活著。
(此刻是十月十九日上午十點廿二分,這篇文字已經斷斷續續寫了一個禮拜,又回到活大餐廳來繼續下去。隨身聽唱的是Paul Simon的Still Crazy After All These Years。而事實上是,多年之後,我已無力瘋狂。)
漸漸真的鬱悶起來了。
(你不會瞭解披頭的歌之於我的意義。
就像你不會瞭解頹廢這兩個字之於我的意義,
啤酒之於我的意義,
涼菸之於我的意義,
詩之於我的意義,
還有完稿紙之於我的意義一樣。
當然,你也不會瞭解「文藝青年」這四個字之於我的意義。你不會瞭解的。)
毛氈斗蓬的遊唱者從松林的嗚咽中走來。他輕輕唱道︰
海的西方不再生產多汁的葡萄,傳說中的巨龍也早已沉
屍在南端最深最藍的海底。北界爆發戰爭,數萬人在不
甘的痛楚中死去。貿易中心的大港似乎一夜之間失去蹤
影,而無數水手只有絕望地在迷航的船上渴死。
我必須承認這樣的文字已經隨著我的十六歲而離開自己很久了。真的。我在椰林大道漫游了一整年企圖搜尋十六/七歲那年的感覺,那六條弦卻無論如何都調不出和諧的共鳴。而當我終於能彈撥出正確的音調的時候,弦,早已鏽壞了。那支曲子只能默想,若欲鼓琴而歌,弦將紛紛應聲斷散,嘩嘩拋灑滿地鏽斑。畢竟馬歇杜象、里內馬格里特和約翰藍儂都已經死了,而詩亦早已離我遠去。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以下的文字,是在前面的兩千四百字送打之後,續寫補上的。)
十月廿四日,在視聽社看他們做海報。撕下了一塊塊來自環保社運報導、文藝宣傳品和時報周刊美女專輯大小不等的圖片,連同一些塗鴉和文字參差在腥紅的DADA噴漆大字兩側,且在純白的底紙上努力用腳踐踏,留下錯落的鞋印。在另一張黑底的海報上,他們黏了兩枚菸蒂。
純然的惡搞使我厭倦,這是我對自己忽然感覺到的某種不快的解釋。然后我發現,當才氣流失的時候,你只有祭出誠實的光環,擺出批判的嘴臉,才能藉以掩飾自己的妒嫉與不安。我永遠不可能披散著頭髮罩一件破汗衫彈龐克,任由菸霧染黃自己的門牙。就是這麼回事。昨夜在校門口看五洲園的布袋戲,我極其艱苦地學SR唸出了「雲州大儒俠」的正確台語發音。而當周身所有人隨著戲角的唸白爆出陣陣譁笑,我只能在人群中愕然,急急向左右尋求可能的翻譯。即使我紮起長髮蓄起髭鬚,試圖在語言中不著痕跡地使用髒字,學著喝啤酒跟玫瑰紅以外的烈酒,或者開始吸長壽,布爾喬亞的虛矯身段仍舊鬼魅般依依不能離去。這和我外省籍的血液一樣無可改變。
我不知道要如何結束這篇呢喃。一切都像人生一樣,糊里糊塗地開始,莫名其妙地結束。我想,該是承認九○年代的時候了。唉⋯⋯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我們活著。
不過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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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世芳2017年迄今的部落格,2021年遷至方格子。包括音樂文字、廣播節目側寫、隨筆、食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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