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吃多少,存多少,都是天公伯阿註好好的,讓你不能敖的。」
這是父親經常掛在嘴邊說的話。(賢,是能幹之意。賢的台語音,近似,敖。你再厲害,也不能勝過老天爺的安排)。
質樸正直的他,在老家擔任里長伯四十餘年,服務鄉里關心社會事。他一生為生活勞動足操勞,經常感嘆做黑手仔工,好像牛一般的辛苦拖磨,做得欲死咧。我覺得父親像個古代的隱士,樂天知命,不求榮利,個性耿介,絕不貪心,也不做冒險的事。只要能顧著三餐溫飽,將五個孩子教育成人,他就很滿足,別無所求了。
「吃飯,皇帝大。」可以算是我們的家訓,吃飯是人生莊重的大事,得感謝今天還有一碗飯可以吃。晚餐必須全家到齊一起用餐,吃飯時間,他不接受臨時上門的工作。飯前要先祭拜一下祖先,誠心誠意的邀請,這是全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的時光,雖然不像基督徒有謝飯祈禱,父親總是懷著感恩虔敬的心在吃飯,也讓我們知曉「每一粒飯,都應寶惜」的道理。
那是一個初冬的夜晚,天空飄著雨絲,感覺有些寒意了。我上街要去買些麵包,當作明天的早餐。就在路口三角窗,我看到她,蕭索困窘地,佇立在亭仔腳避雨。
霎時,不知為什麼,她,孤寂的形影,似乎啟動了我心海中,哪塊不可名狀的鬱壘,覺得心裡有點兒悸動難受,強忍著幾乎流下的心酸,我不捨地望著她。
這情景,非關前世今生,而是心底的一些老照片,突然又被掀開了。
祖父在日本時代,是地方上的大人物,擔任民防團的團長,出巡時,據說也是威風凜凜地騎白馬配長刀的。可惜阿公英年早逝,家裡的事業遽然衰敗,父親由祖母含辛茹苦地拉拔長大。艱苦囝仔出身的他,七歲喪父,小學畢業就去當學徒童工,童年的經驗,養成他堅忍保守的個性,也更懂得感恩惜福與體恤他人。他最看不起那些「存二仙錢仔」就盛氣凌人之輩,做人不可太搖掰跩勢(張揚又囂張)。他更強調,自己要堅強自重,不要讓人給看輕了。
父親是歷練通達社會學的人,待人處事,有他自己的一套評判標準。在他的認知裡,只有吃錢官和為富不仁的人,才是壞人,一般人都是善良的老百姓。基層的勞工和市井小民,賺錢辛苦,是艱苦人或賺食人。至於淪落不幸境遇的人,他則是帶著同情寬容的語氣,稱這些人為歹命人。他評斷自己是屬於,歹命底的艱苦人。
多年前,我大學畢業之後,因為貪戀都市生活,而選擇留在台北。年輕時,充滿著理想和衝勁,也有點狂妄偏執,自認無法適應官僚體系的醬缸文化,也沒自信能當個好老師,所以只能自求多福了。我走上了不平順的創業路,事業有起有落,大部份時間都處於財務不佳的狀態,撞錢的日子真艱苦,奮鬥了好些年,終究是黯然收場了。
畢竟是阿爸說的話,有古老的智慧。無論多努力,再怎麼拼,愛拼不一定會贏,如果老天爺不爽,命運之神不眷顧,也沒辦法,只能認命了。
在最困窘的時候,更能體會「吃飯」確是人生最重要的事。那時,我身上的財富通常只有區區數百餘元,只要不趕時間,走路能到達的範圍,我都是安步當車,用走的以省下公車票錢。那一次,我印象很深刻,晚上七點多,在一個市區的商圈周邊,我等著公車,要去赴個約。
路邊的人行道上有個垃圾桶,一位老先生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他衣衫襤褸,已經很久沒有清理梳洗的樣子,身上還飄著霉積的異味。幾個女生捂著鼻子躲開了。他慢慢地蹲下來,很老到地逕自打開垃圾桶,挑出別人丟棄的三個便當盒,他又把那幾個便當裡剩下的菜飯,湊成一個便當,裝在塑膠袋,準備帶走。他的膝蓋關節顯然已經不好了,用手扶著垃圾桶,傾斜著身體,露出痛苦的表情,非常緩慢地撐起身子,才站了起來。
目睹這位老伯伯,從垃圾桶裡找食物。我實在很不喜歡看到這一幕,我的心被揪了出來,當時,看到他的蒼蒼白髮,乾瘦枯萎的容顏,真的感到心很痛。一位素昧平生的街友,年紀比我父親還大的老伯伯,竟然必需從垃圾桶裡找東西吃。頓時感到鼻頭很酸,管不住眼淚了,我很快地走過去,遞給他一張佰元鈔。
「伯伯,還沒吃飯哦,請你吃個便當吧。」我略帶哽咽的說,又為自己的魯莽感到不好意思。
老人不發一語的收下錢,仔細地放進外套的口袋,他還是拎著裝便當盒的塑膠袋,一步一步地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了,他孤寂的身影拉長了,漸漸的淡去。當下,我的情緒已經平復了,只是對於命運如何弄人感到迷惑悵然,也錯過了我的公車。
在下一班公車上,我瞭解了,方才為什麼那麼激動,我將對父親的意念,投射到那位老人身上了。吃飯是人們維持生命所必須的,「吃飯皇帝大」是何等莊重的事,若是父親像彼位老人那般的求生存,我一定會起痟的,怎能不激動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此崇高的理想,我哪有這能力,只有聖人能吧。沒有飯吃的老人,明天要怎麼過?他沒有家人嗎?政府沒有安置嗎?哎,那種無力感真的好鬱悶喔。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歹命人呢?
那是很多年前經歷的事,以後也沒再想起那位老人了。人生的路上,偶然擦身而過的人,只能留下短暫輕輕的喟嘆,就隨風而逝了。我們總是盼望著未來的美景,怎能,老是在感懷著過往雲煙呢。
然而,在我們的生活周遭,依然存在著種種的歹命人。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世故了,反而,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感覺觸角都遲鈍了。或許是,生活的壓力和挫折,讓我們自顧不暇;或許是,利己主義和凡事求自保的心態作祟,讓我們不肯對他人伸出援手;或許是,我們的心已不再柔軟,滿街跑的都是硬心鋼鐵人,將「同情心」從關鍵字中刪除,搜尋不到了。或許,還有其他的 ... 或許是。
我沒有資格抱怨,台灣人的愛心,像大海般的澎湃又無遠弗屆。但是,對於在社會邊緣求生存的歹命人,能否稍稍多付出一點點關懷呢?
她木然地凝視夜空中的雨,根本不在意周邊的人,也不知道我在看著她。她,只是個陌生人,是我完全不認識的人,顯然是一個歹命人。我不知道,她憑什麼,打破了我的鋼鐵盔甲,讓我的心軟化的。
歲月坎坷的風霜駐足在她的面貌上,一臉疲憊的樣子,衣著老舊單薄,用拾來的厚紙板圍住身軀,還是頂不住寒風的蕭瑟,有點顫抖著。只是一個尋常的撿拾回收物資的拾荒婦人,平時不會特別去注意的。
那天,彷彿聽到母親的耳語,像往常一樣,輕柔地在教我「做人不可以太硬心」。母親一生溫柔慈悲,從來沒有對人疾言厲色過。硬心、硬心肝,正是她的用詞,來教訓我有時待人不夠寬厚體諒。那位婦人,並不是一個路人甲,而是我們的同胞手足,像姊妹一般的人。
「會冷哦,有吃飯無,請妳吃個便當,好嗎?」我不敢太冒失了。
「不免,我有吃飯啦。」她靦腆的搖頭,嘴角帶著一抹淺淺的笑意。
她有吃飯啦,我感到釋然了,輕輕的向她點頭致意,是位不向命運低頭,堅強自重的歹命人。我慢慢的走開了,去買我的麵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