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電影港澳。之四：陰雨綿綿，我在新華大旅店等你

時間：2016/1/31-2016/2/1

澳門素來以觀光業、博奕業聞名，對人多的地方很感冒的我，機票再便宜也從來沒想過特地前來。這麼說雖然有點失禮，我把這趟旅行剩下的兩天留給澳門，就像是餐廳的附贈小菜，對它不期不待。這不是我第一次來澳門，以前去珠海參展時同行的老闆兒子提議在澳門多過一夜，於是我和同事便以公差之便在澳門多待了一天。才一天，其實也沒能做什麼，最多參觀威尼斯人罷了。這次跳過威尼斯人，把行程都定在大三巴附近。噢……老實說我根本沒有排行程，誰為了附贈小菜特別上餐館呢？

我們在凌晨起床，一大早去碼頭搭船，結果發現我買錯出發點，歷經一番波折才到澳門，美好的早晨已經去了一半。丹丹好似有點不適，可能感冒，抑或是水土不服，一路都在睡，話也少了。我們搭著巴士到新華大旅店放下行李，時間尚早，接待處的叔叔願意讓我們先入住。

新華大旅店位在以煙花巷著名的福隆新街上，建築物本身已有百年歷史。門口掛著大紅燈籠，從每踩一階就發出吱嘎聲響的樓梯拾級而上，會見到接待處和藍綠色木板隔出來的各個空間。牆上寫著警語提醒住客這裡已是百年建築，走動務必輕手輕腳。
我訂了有陽台的房間，陽台和窗戶面向街道，房間採光良好。每間住房沒有私人浴室，但附有一個梳洗台可供簡易梳洗。我們不太想使用房裡新潮卻不協調的衣櫃，丹丹把存有一年份行囊的行李箱挨著衣櫃放著，桌椅子上放滿我們的手提行李袋。這裡是我港澳旅行以來住到最大的房間，室外冷冽空氣毫不客氣從無法密合的門窗縫滲入，我環伺周圍，抬頭見到吊在屋樑上的大風扇，忍不住把領口又拉緊了一點。不用想了，這裡一定也沒有暖氣。

我又想起背包客棧櫃台小姐說的話：「香港從來沒有這麼冷過」，澳門大抵也是如此。我打開陽台的門，走到室外探頭望向福隆新街的入口，曾經鶯聲燕語的石板路如果沒有觀光客走進來，冬雨景色真是淒涼。但我就想要這種冷清的感覺，大概我也想裝成某種文青。

王家衛在新華大旅店拍過《2046》，彭浩翔拍過《伊莎貝拉》。上述兩部我都沒有看過，只是很喜歡新華大旅店懷舊的氣氛。反而是丹丹來澳門之前快轉看完《2046》，她說裡面有句台詞「我在東方酒店等你」。《2046》裡東方酒店的場景是在新華大旅店完成的，但福隆新街真的有座東方酒店，在福隆新街的另一處。
我唯一看過在新華大旅店拍的電影是《蝴蝶》，是一部改編自陳雪小說的女同志電影。大學室友和我一起修了通識課「性別與電影」，她把這部電影拿來當成作業主題，為此特別買了DVD。我也借來看過，太過文藝讓我消化不良，只對飾演女主角丈夫的葛民輝印象深刻，他那一場情緒爆發的戲值得頒影帝獎座。

多虧新華大旅店地點優秀，走沒兩步路就到了熱鬧的街區，我和丹丹去吃以魚皮聞名的祥記麵家。祥記門庭若市讓我們不得不跟別人併桌，我們的話也跟著少了。室內沸騰著潮濕且溫暖的人氣，忙碌的服務員來來去去。我們好不容易點到餐，煙氣騰騰的撈麵一上桌，稍稍化解我們之間有點僵硬的氣氛。廣式料理中口感較硬的麵體一向不是我欣賞的麵食類型，加上魚皮只有小小一碟，我和丹丹相對無語，靜靜地吃完。
我們回到街上無心地逛著，丹丹看起來實在狀況不佳，買完豬扒包後決定回房休息。

回到我們冰冷的房間，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自己裹在被子裡。丹丹在一旁休息，我利用時間寫旅行紀錄，房裡靜悄悄地，寫字聲音變得很喧嘩。我抬頭看看窗戶，外頭好似沒雨了，不出門好像有點可惜。我心念一轉，從床上跳下來跟丹丹說我要出門，打算跟她借相機。她只叮嚀了句「多拍點」，就繼續縮回被窩。
「需要我幫妳帶吃的回來嗎？」我已著裝完成，盤算著待會兒去哪。
「不用了，我不太餓。」她把被子拉到蓋住下巴。
可憐的孩子。
我想起自己從紐西蘭回來水土不服加經痛，躺床躺了一兩天，對丹丹特別感同身受。我將紅色圍巾隨意掛上脖子，再掛上相機，揹上背包，以一名文藝青年的姿態步出旅社。好的，文藝青年要來好好享受自由的空氣。
我一走出室外，呃，更正，是潮濕又冷冽的空氣。

或許因為雨天，大三巴的人潮沒有想像中多，不過我還是大三巴濃厚的觀光味相當感冒。這一帶的古蹟群已被劃入世界文化遺產，按規定必須維持古蹟原樣，僅允許以維護名目的改建。澳門古城區被指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因為這裡的建築群展示出澳門在葡屬時期的樣貌，維持著鵝黃色的殖民建築風格。可是為了服務大量的觀光客，騎樓店舖卻是千篇一律的珠寶店、藥店、化妝品及手信店。

我在家裡休養生息時把閒置很久的《旅行的異義》啃完了。這本書探討了各國觀光業龐大商機背後看不見的代價，像是吳哥窟飯店超抽地下水、遊輪旅行的排汙問題、非洲推廣狩獵旅行對生態的衝擊等等，其中中國團客對觀光地造成的衝擊是我最有感的。

威尼斯為了應付大量的中國團客，居民們從小光顧的肉舖、花店和麵包店，現在變成一間間專售奢侈品的名牌精品店和紀念品店。為了應付遊客和不斷漲價的地租，觀光取向的店家取代了歷史悠久的地方小店。遊客滿足了購物慾拍拍屁股就走了，地主坐享高額租金，原本住在當地的居民生活所需被壓縮，甚至被迫遷居離開故鄉。
不覺得看起來很熟悉嗎？即使盛行資本主義的香港早就習慣銅臭味，在九七之後開放中國居民持入港證進香港後，還是出現類似的負面效應。妮可曾在我提出類似的疑問後，憶起彌敦道上已消失的老牌小吃店，語裡帶著惋惜。

散步的終點是澳門最古老的媽閣廟，但享受老城的氛圍才是真正目的。我沿著河邊新街走去，經過碼頭、李錦記圓弧狀的灰色閣樓與紅色巨大招牌、用來治療鴉片癮君子的同善堂診所……我時不時抓起有點份量的相機拍照，聽著快門清脆的喀擦聲，假裝自己正在澳門懷舊街景中拍片。

我想起媽媽叮囑要買的杏仁餅，GPS地圖顯示我來到老店「最香餅家」附近。我從大馬路鑽進巷裡，狹小的巷子兩側是兩三樓高的灰樸舊磚房，陽台和窗戶全架上了鐵欄杆，天線和電線吊掛在巷弄上空，感情融洽地由這側牽到另一側。我按著地圖穿過連接兩側舊磚房的小拱門，空氣裡輕飄飄的炭香越來越具體，我就知道我走對了。

我一向不太喜歡吃糕餅，口感乾熱量又高，每次大家說台中彰化哪間古早味糕餅老店必買，我都興趣缺缺。媽媽指明要買杏仁餅，我也以為不過就是如此，結果在大三巴的名產店被促銷員餵了一口後驚為天人。世界上分成兩種人，喜歡杏仁的人跟討厭杏仁的人，貪吃的我屬於喜歡杏仁味的人類。每次跟媽媽逛大賣場都會被賣場出口推銷沖泡粉的店家吸引，一定要跟媽媽吵著買杯杏仁茶來喝才罷休。澳門杏仁餅不但有濃濃的杏仁味，入口即化又不會過甜，裡面還藏了堅果，口感豐富，難怪媽媽指定當手信。

聞香而至的遊客三三兩兩站在舖前，討論該買多少、該買什麼，不斷游移著心意。店前平擺的竹篩上擺著一顆顆剛烘好的杏仁餅，炭火餘熱和杏仁香不斷從店裡溢出，師傳忙著烘餅裝盒，老闆回答客人問題順便推薦各式糕餅。不論是聲音、味道、溫度還是視覺，最香餅家都是巷弄裡最熱鬧的一角。

我聽見其他客人詢價，心裡盤算杏仁餅價格平實，當手信最好了。不過我回程航班沒買托運行李，最多只能手提兩盒。我按了按錢包，不確定丹丹喜歡杏仁還是討厭杏仁。回去再問問她，反正明天還有機會再來。

烏雲依舊籠罩著澳門的天空，廟前廣場視野開闊沒有什麼遊客，遠遠就能見到位在廣場邊緣的小小媽閣廟。媽閣廟是澳門最古老的廟宇，已經有四五百年的歷史了。那時葡萄牙人上岸後問當地人地名，當地人誤會他們問廟名便回覆「媽閣」，久之國際間便以媽閣(Macau)為澳門之名。

當我經過廟宇牌樓，每踏一步台階時都有種新奇的感覺。我想像中的媽閣廟應該是像台灣的百年媽祖廟或是油麻地天后廟一樣，有著喜氣吉祥的大紅大金，青煙渺渺。眼前的媽閣廟卻是灰藍的古樸色調，腦海裡浮現來港澳旅行以來常常見到的關鍵字「嶺南式建築」。

媽閣廟建在小小的坡上，隱身在樹林裡，狹小的拜堂裡飄著幾柱香煙，陳舊灰牆上雕著的仙人顏色班駁，被燻了幾百年的祂們欲張口大概會先吐一口煙。我望著藍色屋瓦和廟身褪到幾乎看不出來的朱紅色，直覺這裡的建築風格好像福建的廟宇。但我根本沒去過福建，到底哪來的直覺。長久累積的無用雜學知識以即視感的形式出現，一不小心以為是我孟婆湯沒喝足，對閩南建築莫名地熟悉。我與一些泰國遊客錯身而過，見他們雙手合十的虔誠模樣，心裡好奇佛教立國的國民怎麼會拜媽祖。

媽閣廣場有免費無線網路可用，我打視訊電話給媽媽，抱怨我來港澳以後雨下個不停。她提到愛犬巫里跟她撒嬌的模樣，因為天氣很冷，竟然還想爬到她的大腿上睡。媽媽一定是誇張了，牠從沒有這樣跟我撒嬌過。噢，我好想念小東西，再一天我就可以回去抱抱牠了。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該是回程的時候了。
我想多看一點不同的景色，掌握方向感後開始往小巷鑽，意外遇到前身為嚤囉兵營的水務署。視線往斜坡上望去，以蒼青色的天空為背景，溫暖黃光照亮伊斯蘭風格的鵝黃色建築，阿拉伯式穹頂和通花圍柵被燈光染成金黃色。我爬上斜坡探看，水務署已經準備要休息了，沒關係，光是在廊道上拍拍照我已經很滿足了。這附近居然半個人都沒有，丹丹沒能親眼看到實在太可惜了。

葡萄牙藉由長征建立廣大的海上貿易版圖，在大航海時代崛起成為歐洲大國。但由於人口有限，常常需要徵召傭兵來補充戰力，葡萄牙在印度果阿地區也有屬地，便就近從印度調兵，港澳地區便稱這些信奉回教的印巴藉警察為「嚤囉差」，「嚤囉兵」則指印巴藉士兵。澳門首批印度藉警察於1873年乘坐「協和號」（Concórdia）到來，眼前這座「嚤囉兵營」於同年年底興建，成為嚤囉兵在異鄉的歸屬。

當時和同事賺到一天的澳門假期，我們在關口排隊時見到一些只帶著隨身小包等候通關的中年男子，他們面色輕鬆自信滿滿，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職業賭客。威尼斯人這麼有名，即使我對商城和賭場沒有特別興趣，也只能跟著同事在威尼斯人裡虛耗光陰。賭場、大三巴、葡式美食，我對澳門只有如此淺薄的印象，才會把澳門當成本次旅行附贈的小菜。在古城區隨便亂逛後再次反省自己的傲慢。這裡不但美，還有很深的歷史底蘊。

以前系上有位來自澳門的小個子學姊，每當我們有機會坐在一起討論或是閒聊時，學姊總是對我們把港澳想成同個文化圈的想法露出曖昧的表情。她用帶著粵語腔的普通話婉轉提醒澳門的情況跟香港不同，但我們依舊抱持著語言圈等於文化圈的他者想像，不太在意學姊藏在客氣之下的抗議。真是年少不懂事，即使我們比別人接觸更多人文社會知識，還是會不經意流露出文化霸權思維。澳門跟香港就算有著類似的殖民地背景和現代史進程，葡式風格和英式風格還是有明顯的差異。

這讓我聯想到，在澳門取景的電影好像在美學上特別講究。除了那些在新華大旅店取景的電影，銀河映像的《暗花之殺人條件》和《放．逐》裡在澳門取景建構出來的鏡頭也很有張力。《暗花之殺人條件》描述澳門的收賄警察阿琛聽聞有人懸紅買兇要取黑社會老大的命，他動員封鎖澳門想找出殺手是誰。時間只有一天一夜，阿琛焦急暴燥地出現在渡口和街頭，鎖定一個神祕光頭佬，上演街頭飆車秀。這部電影出現大量的歐風街景，令看慣香港窄巷街頭戰的我耳目一新。梁朝偉飾演的阿琛和劉青雲飾演的神祕殺手對手戲相當精采，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兩人在訊問室的鏡頭，空氣中飄浮著白色光點，塑造出神祕緊繃的氣氛。據說這是製作組撕了許多衛生紙再用電扇吹出來的效果，這種創意絕對不是好萊塢想得出來的。

我無意間闖進歷史小巷，本想慢慢欣賞，突然一場驟雨打亂我的悠哉。沒帶傘的我顯得很困窘，只能跑到騎樓下躲雨。雨勢持續著，乾等也不是辦法，我小心翼翼跑過馬賽克舖成的磚地，見到遠方有座教堂，趕緊以淋濕的羔羊之姿奔向主的懷抱。

進到室內，我皺著眉頭拍掉身上的雨水，左右檢查丹丹的相機無恙後才有餘裕抬頭。教堂裡的吊燈照明有些昏暗，仍看得出和古城區一致的葡式美學，尤其是那溫暖的鵝黃色。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前方主祭台上的聖像不是耶穌也不是聖母，查資料才知道那是散盡教會財產幫助窮人，結果被羅馬帝國處以火刑殉職的聖老楞佐。原來我意外闖進的教堂是有著四五百年歷史的聖老楞佐堂，是澳門最古老的三大教堂之一。肅穆的教堂裡沒有多少人，近門口的小平台旁邊的捐款箱上擺了幾個小紙袋，每個紙袋裡都有一顆圓圓的小麵包。我投了硬幣，拿了兩個小紙袋。我為自己一旅行就變得小氣的行徑感到羞愧，又安慰自己澳門幣換得不多，本來就該留點錢防身。上帝會原諒我的吧？

趁雨變小一點，我快速經過崗頂劇院，直往大三巴去。崗頂劇院是全中國第一座西式戲院，在二戰期間曾做為庇護所使用。擔心雨勢會再度變大，我只瞅了崗頂劇院幾眼便匆匆離去。路燈把寂靜無人的潮濕小巷染成一片焦糖黃，我得踏實且小心走在沾了焦糖的濕滑磁磚地。當我回到人潮依舊的大三巴牌坊附近，遠方的大三巴牌坊僅用照射範圍有限的微弱投射燈點出幾處亮點，鋒頭完全被前方的華麗花燈塔搶走。我又在商店街逛了逛，最後買了台灣曾經風行過的葡式蛋塔回去。

再怎麼努力小心自己的腳步，在新華大旅店依舊很難不製造聲響。吱嘎聲已經大聲宣告我的歸來，用鑰匙喀啦一聲開了門，我輕輕推開門，丹丹像是回應我似地翻了個身。我把身上的東西卸在桌上，跟丹丹說我帶了麵包和蛋塔回來。我看了看時間，已經晚上七點了。我沖了杯冒著煙氣的紅茶，坐在桌前品嚐正港葡式蛋塔。
台灣在九零年代曾經非常風行葡式蛋塔，當時愛嚐鮮的台灣人排隊爆買，嗅到商機的投機者大量投資同性質的店舖，不料風潮很快退去，掀起一片倒店潮。後來出現「蛋塔效應的專有名詞，用來形容因盲從而大起大落的市場效應。我們家沒有吃甜點的習慣，也沒有愛跟風的性格，一直到後來才有機會吃肯德基的葡式蛋塔，成為我對葡式蛋塔唯一的印象。

裹著被子一臉病懨懨的丹丹好像舒服了些，振作起身吃我帶回的冷蛋塔。考慮到等會兒要吃感冒藥，她拒絕了泡紅茶的提議。香甜的蛋塔裡面有股椰奶味，和肯德基蛋塔有不一樣的風味，我用手指沾起掉在桌上的塔皮屑屑，意猶未盡地放入口中吃掉。我又拿起紙袋裡的小小圓麵包，紙袋上印著耶穌背著信徒的模樣，旁邊寫著「如同天父滿懷慈悲」。圓麵包的口味很簡單，沒有台式麵包那麼甜，出乎意料好吃。

我們都想早點休息，早早整理完行囊爬上床，丹丹繼續自我修復，我則利用時間寫點東西。晚上靜到可以清楚聽見其他客人的動靜甚至是均勻的呼吸聲，但沒有人在意。熄燈後房裡光源只剩下窗外投射進來的路燈，我把自己調整到枕頭的正中央，將冰冷的雙手縮進被裡貼著身體取暖，盯著挑高的天花板發了一會呆。即使時間用難以察覺的方式緩慢流動著，我仍然陷入想像，也許百年裡某位曾經在這裡過夜的客人也與今夜的我一起望著天花板發呆。

回台灣的班機很晚，亦即有整整一天時間待在澳門。身體不適的丹丹本來提議改班機提前回去，但廉航改票實在太麻煩了，我們還是得想辦法打發時間。我帶丹丹去附近早市吃碗熱騰騰的牛雜湯，趁遊客還沒聚集先參觀牌坊旁原身為聖保祿大教堂的天主教藝術博物館。澳門做最全中國最早接觸天主教傳教士且受到較少政治阻擋的地區，保留了許多與天主教相關的歷史文物，可以一窺天主教在中國發展的概貌。

我們前方有一團日本人不斷吱吱喳喳，一直偷聽他們提到長崎，這是我一個月前才去過的地方，耳朵立刻豎了起來。他們一離開，我馬上湊過去看他們方才議論紛紛的展示內容，原來他們在講長崎發生的「二十六教士殉教事件」。由於天主教教會有保留聖髑的傳統，殉教者遺骸被分送至世界各地受到尊崇保存。這裡不但保存了日籍教徒的骸骨，也有傳教士被燒的衣灰。我才去過長崎參觀二十六教士殉教處，對這個故事仍記憶猶新，沒想到能在千里之外突然巧遇，由信仰串起的歷史真是無遠弗屆。

丹丹對杏仁餅有點興趣，我帶她找到最香餅家，帶走兩盒杏仁餅，附贈的炭香沾在頭髮上一路跟著我們回台灣。我本來也想帶她去媽閣廟，無奈雨實在太大，一見到巷裡有間古宅，門前告示牌宣告開放中，我們立刻躲了進去。

雨水打濕我們的鞋襪，整天只能穿著濕鞋子走動，腳趾頭像是浸在冰水裡凍得厲害。按中醫的說法，腳受寒會讓免疫力下降，雖然擔心丹丹可能因此更難受，我們也沒有更好的去處，只能撐回台灣才能解放雙腳。室內溫度略高，我見投影間左右沒人，忍不住脫鞋看看襪子濕成什麼樣。

投影短片介紹著鄭家大屋的歷史，提到一位我在課本上讀過的名字「鄭觀應」。鄭家大屋在清末由鄭觀應的父親鄭文瑞籌建，後續由鄭觀應完成。鄭觀應以他的商場閱歷和愛國之心在鄭家大屋完成了《盛世危言》，提出強國必先振經濟的思想。這本書影響了不少名人，如孫中山、毛澤東、光緒皇帝等，孫中山在香港西醫書院就讀時更是鄭觀應的座上賓，兩人常常針對時勢討論救國之方，後來也在孫中山的救國論述裡出現。

大屋以青磚白牆為基本色調，由兩座四合院組成，再以大內院連結。後人將大屋分租出去，全盛時期曾住了七十多戶人家，共計三百多人，由此可見大屋的規模。我們在鄭家大屋兜兜轉轉，把樓上樓下走過一遍，又玩起主人帶客人參觀的遊戲，發著這輩子不可能達成的夢。什麼時候才能發達呢？別人在澳門賭場豪賭，我們交出全部身家是為了吃午餐。我們先預留了搭車的錢，把所有剩下的澳門幣梭哈夾自助餐的肉。因此我們進入新葡京賭場唯一能做的事只有躲雨兼歇腳，因為我們早就身無分文了。

在天色暗下來之前，我們已經在機場消磨時間了。
我歸心似箭，不只是急著想擺脫濕透的鞋襪，我也做好面對未來的心理準備了。丹丹應該也是，她才從紐西蘭飛回來，我也是她離鄉一年多重回國門的重要見證人。這一趟旅行像是向二十多歲告別的畢業旅行，既有朋友的陪伴，也留有獨處的時間。就算旅行上遇到極端氣候、糟糕的住宿、身體不適等種種不舒服的經歷，我仍然保持隨遇而安的心態，是我最自在也最自信的一次長途旅行了。我要好好珍藏這種心情，在韓國讀書甚至以後遇到其他困難、沒自信的時候，都可以拿出來好好驕傲一回。
候機室已經開始廣播登機訊息，我和丹丹交換眼神，提起杏仁餅和手提行李加入登機隊伍裡。

是的，我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