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生活政治

　　有幾個時刻自覺是美麗的。

　　匆忙趕赴公司大樓，在便利超商隨手抓了包護墊，被好心年輕男店員詢問是否需要紙袋包裝時，看著他困窘的臉，溫柔地回覆：「謝謝，不用喔！」的時候。穿著喜歡的洋裝、羅馬涼鞋，搖曳著沒什麼平衡感、隨時都要跌倒的身體，拎著兩包夜用衛生棉在藥妝店晃悠，眼神對上在貨架心虛試用化妝品的青澀男孩，在口罩底下對著他微笑的時候。

　　他的眼神警惕地像是誤闖母狼統治森林的小羊。我覺得很可愛。

　　好像同是某隔周休星期一的下午，我發覺藥妝店是屬於陰性的。兩位中年女子在低矮貨架間以瓊瑤式捲舌腔對話：「呀，好久不見妳了，妳這樣真好看……」「妳都不知道！我去年真慘！類固醇啊──我原來不知道──除了臃腫以外，它還害我瘋狂失眠……身體一直不是很好……」其實我也不是故意偷聽的，穿過狹窄、充盈琳瑯滿目貨品、色彩斑斕的走道，悠閒尋找商品的同時，很難不聽見。

　　藥妝店的目標客群鎖定在女性除了是商業考量以外，成為女性的交誼廳也許是最有社會貢獻的附帶價值。而在這個繁忙城市中的男士們、到底是在哪裡啟動愛己覺醒運動的？至今對於我來說，仍是未解之謎。

　　事務不那麼繁忙的時候，常會與老闆鬥嘴。認識這麼多年，感性面會將他視為兄長。他說：「剛才在街上看到一對男女，女生漂漂亮亮，男生就很邋遢……」我的解讀是：「喔，女生總是要在身體、外表付出好多努力才能達到一定標準，男生只要把自己打理的乾淨清爽其實就會令人產生好感了。」而老闆的解讀是：「女生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變得好看』，而男生可以在外表『作怪』的地方其實不多。」同事笑我們對於同樣一對情侶解讀完全相反，但後來想想，我反而認為是同一件事。辯論到激動處，老闆丟下一句：「難道妳覺得身為女性是一件很偉大的事嗎！妳付出了什麼努力呢？」

　　我說：「唉唷，也沒有要任何人覺得生理女性身分很了不起啊！因為化妝跟做家事，還有現在的設計工作，都只是我的興趣使然而已，也不覺得有什麼委屈。但客觀來說，每天坐在化妝鏡前半個小時打理、裝扮搭配自己，也是事實啊！要花心思的呀！不然你以為我在鏡子前面是少女的祈禱嗎？」辦公室一片笑聲。

　　好的，先不論外表好了，光是月經這件事就已經很累人了吧。再不論因體質而異，有些女性會、有些不會的經痛。很多男性不知道，經血與內膜血塊無法像尿與屎是可以用括約肌控制而憋住的。在無法克制、預測它什麼時候量多量少、來潮的日子，於內褲與最細嫩的肌膚之間，必須二十四小時乘以五到七天，墊著一塊幾乎隨時潮濕悶熱的塑膠軟墊（有時還沾黏陰毛打結疼痛長痘痘）即使擦拭得無比光潔，下一次打噴嚏與坐臥站之間，依然膽戰心驚外褲見紅。更遑論女性一輩子花費在生理期相關衛生用品的錢喔，又或者那些若有似無綑綁女性的迂腐觀念。

　　我其實不怎麼生氣，只因為老闆就是位生理男性，僅有身為男性的生命經驗。即使他有一位姊姊，與母親感情算親密，交往過多位女朋友。他就是沒辦法體會身為女性辛苦的心情，也不覺得自己對女員工（或是妹妹）說出這句話是不適當的。咩噗。

　　這讓我對比和好友Ｑ在他生日當天約會時和我說：「欸欸，我終於因為戴口罩可以體會為什麼女生到家第一件事是脫內衣！」他用漂亮的手指、手掌，示意一把抓拔口罩的動作。我笑著說：

　　「對吧？所以冬天出門我不會穿。超快樂，厚重衣服加小胸的好處，不穿都不會被發現。或是夏天時貼個胸貼就出門。」他很誠實地將眼睛飄向我的胸部，才忽然覺得啊這個話題似乎過於家常，應該要嗆他：「我今天有穿啦，北七。」

　　那天我穿著會露出鎖骨的方領口藍色毛衣和一件繭型老爺落地褲，和他穿梭在台北西鬧區，想要找間KTV唱歌。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跑了第三家終有空包廂，而依然要等一個小時。

　　我們捧著熱咖啡坐在行道椅上聊近況。因為生理器官反覆發炎，花了不少醫藥費，下班後疾走、趕在婦產診所打烊前看診的，亂七八糟的日子，給了新的啟示：「我好像，太不重視生活了。仗勢身體尚年輕亂熬夜，晚睡晚起，每天差點遲到，也沒心力打理自己。但生病後覺得，啊，果然還是早睡早起讓自己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好好打扮，好好確認鏡子中自己的狀態，覺得自己是漂亮的、心情好，更有力氣上班比較快樂。」說出了對於這個充滿心靈雞湯暢銷書的時代，愛自己超八股言論，一邊腦海內吐槽、覺得自己真是個無趣的靈魂啊。直到回過神，發現Ｑ用毫不掩飾讚賞的打趣眼神審視著我。那一晌，如青春期以來所有Ｑ所給予我類似的時刻，覺得自己是被愛著的。以一個生理心理皆女性、有想法有魅力的狀態、好朋友的身分定位，被好好的認可與愛著。

　　其實我滿喜歡隔週休星期一的。雖然喜愛的美術館與展覽、咖啡廳通常都在星期一公休，文藝少女之浪漫魂無處宣洩，但仍可消耗柴迷油鹽醬醋茶：睡到自然醒，化浮誇的妝與古著洋裝，跑銀行刷本子、藥妝店採購、黃昏市場挑水果、回到租屋處家政──心情好幫男友縫就脫落的褲頭鈕扣。將喜愛音樂開到最大聲，滾筒貼紙黏貼雛菊地毯的灰塵與髮絲。洗曬衣物，嗅聞太陽在布織品遺留吻的氣味。欣賞收藏的耳環與專輯，閱讀半篇小說或是施舜翔或是蘇東坡，寫一點尚未經細細考究與整理的心思。週復一週、年復一年。成為一個人，成為一位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