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新冠週年記之二:2020春秋,持續升溫

2021/04/06閱讀時間約 24 分鐘
時序進入2020年4月,天氣轉暖。我仍戴著口罩上班,在上班途中也越來越常看到戴著口罩的旅客——火車上戴著綠色口罩的亞洲女孩、公車上戴著N95的老太太、中央車站裡,拄著拐杖、戴著防毒面具走過大廳的老先生……,在被不確定性盈滿的生活中,這些身影像善意的確認訊號:妳不孤單,還有別人也在這個現實裡。
我甚至發明了一個遊戲。每天上班途中的火車上,當停靠在大學城隆德時,數一數月台上有幾個戴口罩的人。對我來說,這像一個疫情溫度器,藉此衡量現下的時勢為何。一個月前,我第一次在這個月台看到戴口罩的人:一個亞洲男孩。最近戴口罩的人則越漸頻繁,且西方人越來越多,顯見疫情升溫至難以視而不見的程度了。
就連我的店裡也開始出現戴口罩的客人。
第一位戴口罩來採買的客人是男性瑞典常客B。看到他戴口罩,怕他不自在,本來也沒敢多問,但結完帳後,發現他的購物袋上竟以繁體中文寫著:「鮑魚世家」四個大字,忍不住問他這個購物袋的來由。沒想到,B之前其實長居香港,甚至來過台灣數次,花蓮屏東跑透透。真相大白,原來是受過完整亞洲口罩文化洗禮的人吶!
另一位開始戴口罩(而且還是N95!)的是一頭紅髮的西班牙常客L。結完帳,我問L:「妳這樣這樣走在外面,是不是常受人指指點點?」L說:「是啊!但我見過西班牙的慘況,口罩是一定要的啊!」L頓了頓,繼續說:「我覺得,這根本算是一種基本禮儀了。等這次病毒過去,大家也應該重新思考,以後應該連小感冒也該戴口罩保護自己、保護大家。」我按耐住內心想起立拍手的機動,說:「 可是,這裡(對口罩)的觀念很難改變啊!」客人說:「那就從我們自己開始改變起啊!」我倆隔著N95口罩相視而笑。
慢慢的,關於Covid殺傷力的論調,大都指向僅對老年人有較高風險。就算如此,首當其衝的老年人也分兩派:「特別謹慎派」跟「don't give a fuck派」。
「特別謹慎派」的代表是一位老奶奶常客。她一進門就站得老遠,指揮同事J幫她拿取需要的商品。等東西都備齊了,她竟對J說:「我現在要過去付錢了,麻煩妳去隔壁房間等。」簡直有點矯枉過正了。
還有另一位客人,用信用卡付款時,改用卡片邊角小心翼翼的按PIN碼。 結果,經過一番折騰,好不容易結完帳推門出去,又突然折回來說他忘了用乾洗手。用完乾洗手後,他呆立在門前,說他現在又不敢握門把開門了……。

相對於此,「don't give a fuck派」的代表是每週固定牽著小狗來買牛奶的老先生G。他老是肆無忌憚的瘋狂咳嗽,遮也不遮,更遑論改成政府推廣的「腋下咳嗽」姿勢。有次他離開後,隔壁設計小店的英國編織藝術家衝進來說:「妳有看到那個老先生嗎?他一直在咳嗽耶!還對著我的腳踏車咳!怎麼辦?」面對這種情況,身為外來移民的我們,無論是立場落差或語言障礙,都有苦難言啊!
四月初,各級學校開始放復活節假期,許多家長也趁這時請年假,陪孩子旅遊。陽光久違露臉,櫻花也開了,附近咖啡館的戶外桌椅都紛紛出籠,間間滿座。就連由兩條大馬路圍出的畸零地上的小狗放封場內,大小狗隻滿場飛奔,老老少少各家主人閒話家常。絲毫感覺不出疫情的影響。
店裡生意有些冷清,來採買的大多是看起來假期事不關己的外國籍客人。倒是這現下看起來的一片祥和,不曉得是不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呢?
假期結束,客人們又帶著各種騷動的訊息回來了。教瑜珈的常客J說,她的教室課程都改為線上了——除了空中瑜珈。但他們把每個學生的掛布分得很開,且規定每個學生都只能在自己的掛布中活動,倒也就這樣且走且看。
之前失落於錯過奶奶葬禮的美國常客T,之前在抱石館打工。她說抱石館生意很差,沒什麼人願意冒險去參加室內運動。「而且,我們也很難保證每顆石都有定時清潔。」她無奈的攤手。「我其實很久沒去上班了,N(她的男友)在遊戲公司上班的薪水其實很夠我們用了。抱石館那邊多的是學生來打工,他們比我更需要那份薪水。」真是貼心。她的家人在洛杉磯,目前一切安好。
擔任攝影師的美國志工A則告訴我,她的家人就住在紐約市南邊不遠的地方,媽媽跟妹妹都受疫情衝情而被資遣了。至於她自己的工作,疫情延燒最初,一連有好幾個拍攝案都取消了。然而,最近因為許多店家都把戰力轉移到網路商店上,突然多了許多商品拍攝案,工作又一路排到兩個月以後,忙得不可開交。
擔任市區國際小學老師的紐西蘭常客L來採買,她說,雖然政府並未公告停課,但還是有不少家長根本不敢讓孩子去上課。「這樣一來,我們的工作量根本加倍——有些學生在校上課,有些線上上課。」
線上教學對小學生來說,不會很難適應嗎?我問。
「是啊!他們很難保持專注,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回答老師的問題。有時候還會突然說:『啊!我要走了!』也不等老師答覆,就自己下線了。」L滿臉無奈。
大家各自以各自的步調決定自己的舉措,還多有餘暇關心我們的狀況。像是近期週末,大家可能為了避開人群高峰,店裡特別冷清,但客人採買的步調也顯得悠閒不少,更有客人主動關心:「妳們店都照常營業,營運上OK嗎?」、「體力還行嗎?」、「心理上的負擔撐得住嗎?」十分暖心。
其中,身為藝術家兼美術老師的英國常客E尤其關心我們的營業狀況。現在每週都會來買上至少三瓶剛到貨的玻璃瓶裝鮮奶。她說,一瓶拿來喝,其他的做烘焙、優格,再加上線上訂購的生鮮蔬菜箱,幾乎已經搞定所有日常所需,超市已經變成偶爾一訪的垃圾食物供應所了。
英國的狀況如何?她說家人都還好,倒很擔心她身在政府無作為的瑞典,日常生活是否受到很大的影響?
「我跟他們保證,我都乖乖待在家。唯一出門的時候就是去Gram買東西。講話的對象也只有Gram的工作人員而已!」我們竟成了她生活圈的要角!同時,她也表示,目前瑞典的狀況看起來沒有猛爆式成長,也只是剛好得利於周邊國家的鎖國策略。「不是因為瑞典自己做得有多好,只是鄰居剛好都比較認真而已!我每天下午都看政府的記者會看到抓狂哩!」E瞪大眼睛,氣憤的說,我則抿嘴表示深有同感。
相對於客人對我們這間小店的支持,其他行業就沒這麼好過了。當我跟深耕推廣瑞典本地豆穀類的經銷商Nordisk Råvara訂了幾大袋豆穀類(黃豌豆、灰豌豆、白蔾麥等)時,他們異常感激。創辦人之一Tomas跟我說,因為醫院、學校、企業等之前的客戶全數抽單,整體業績掉了七八成,所以我們的訂單簡直攸關他們的存亡。
還有一名瑞典常客,原本在市區頗負盛名的餐廳工作,但因應疫情而只提供外帶。雖然反應不差,餐廳仍快無法生存。原來,這裡餐廳主要的利潤來源是酒水而非食物。餐廳要賣酒必須申請特殊執照,酒水的訂價也特別高。一般客人一餐下來至少會點兩杯飲品或酒類,反成了餐廳主要收入來源。然而,沒有人會從餐廳外帶飲品(既然要外帶,乾脆自己去酒品專賣店買,便宜許多),餐廳的收入支柱便全數蒸發了。
針對這些情況,政府也不是全無作為。聽客人說,她男友在酒吧上班,每週只剩十一小時的工時。雖然如此,還是可以領九成薪水。另一名在全國最大的連鎖書店打工的客人也說,書店調整營業時間,削減了大量工時,卻仍給出近全薪的保障。這些支出都有賴政府的紓困專案。
就連我們也受惠了一些。這個月稅務局將退一萬兩千克朗(約台幣三萬八)給我們。原來是政府為因應當前的特別時期,更改了員工的稅率,幫大小企業減輕負擔。對我們這種小店來說,可算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甚至對這個月是盈是虧有決定性的影響。
檢視過去幾週的小店日誌,長度明顯越來越短,代表我與客人間以疫情為主題的對話頻率越來越低。這週明顯感受到,它漸漸不再是人們的話題重心。雖然瑞典的疫情還沒結束,每天病例仍數以百計,但在幾可稱為防疫模範生的南部斯科納省,在提早到來的豔陽與遍地盛開的黃色油菜花包圍之下,感覺一切都在復甦當中。天氣的溫度、人的溫度都慢慢回來了。法國志工想幫我們拍宣傳片,當記者的常客甚至不捨我們每天大量的清潔工作,說他可以在關店的時候來幫忙打掃。我甚至收到竹牙刷廠商的信件,說特別提供折扣碼幫大家共度難關。折扣碼是什麼?
staythefuckunited」。
感覺大家一起經歷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巨大衝擊,在摸清情勢後,心安定下來了,人性的需求重新浮現了:想走出來、想找人聊聊、盡一己之力做點什麼,只求重新建立和社會群體的鏈結。彷彿只有這樣,才有繼續打仗下去的動力。
我突然好像比較了解瑞典政府所謂「佛系防疫」守護的是什麼了。那尊重人性、信任人民的方向,雖然看似無用,但也守住了一些價值,一些喘息的空間;給人民自由,也期許大家有所承擔。當然,過度信任人性是很明顯的錯估,但相較於之前自己一直糾結於台瑞兩地的落差,至今至少比較能接受瑞典模式了。畢竟,自己一直以台灣標準自許,無法接受瑞典政府警覺性之低、應變能力之差、動作之慢,以及口口聲聲說相信科學,首席防疫專家卻一再堅持沒有證據顯示口罩可以降低傳染機率,應以社交距離為先。然而,事實也擺在眼前,瑞典人口密度的確不能跟台灣相比,在地大物博的南部,每天尖峰時間的通勤火車公車絕對都有空位,也難怪政府遲遲不強迫戴口罩了。我仍認為瑞典政府做得不夠,但至少比較能理解了。再加上,瑞典沒有什麼比較不可控的天災,不像台灣時時擔憂著地震這個不定時炸彈、年年受颱風滋擾、加上各種政治人禍。沒被灼傷過,可能從來不知道火的危險;沒有行經過台灣人千瘡百孔的集體創痛,可能難以產生憂患意識。也不是誰的過錯,只是事出必有因,試著理解脈絡總是重要的第一步。
反倒是我,因為長時間的擔憂、戴著口罩的悶不透風、面對他人眼光的心理壓力、對周遭永不止息的批判心理,已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這期間引發的情緒壓力,殺傷力根本搶先於肺炎本身了;主要敵人未到,率先襲來的氣勢就要把人震垮了。在令人茫然無措的異地疫情考驗中,到底該成為什麼模樣呢?要怎麼拿捏,才能不過度擔憂、不進退失據,同時保持對人的信任與應變能力呢?這些本來都是移居異地的課題,但因為疫情的緣故,似乎得加快思考與調整的速度了。
春日漸暖,要約束剛熬過漫漫冬日的瑞典人乖乖待在家裡,比登天還難。
時間往前快轉一些,來到了2020年10月,蕭瑟的初秋。
很不幸的,歹戲拖棚。當台灣的大家已在頌揚著新冠威脅逐漸遠去的防疫新生活之時,瑞典的疫情如剛驚醒帶著起床氣的獸,再次肆無忌憚的拳打腳踢了起來。南部的疫情從穩定的每日兩三百人確診,突飆升至每日五六百人。雖然這裡確診數飆升的原因,可能跟擴大篩檢有關,但政府眼看柔性勸導無用,再一步一步推行更多措施。
10月27日,斯柯納省地方政府慎重其事的頒布了「最新嚴格法令」。這是疫情爆發以來措辭較重的一次發布,訊息很快在網上傳開,社群網站上許多追蹤的店家紛紛貼出告示,不是宣布某些活動取消、延期,便是宣告即日起將配合政府的建議,更加嚴格的管控店內人數,並強調提供線上購物或外帶選項。
但這所謂嚴格法令到底多「嚴格」呢?詳情如下:
  • 為期三週,政府建議,除非必要(上班、上學及看病等),否則避免搭乘大眾交通工具。
  • 盡量避免待在密閉空間(諸如商店、商場等),必要的採買(如生活用品、藥品等)不在此限。
  • 避免參加運動賽事等人群聚集的活動。
  • 避免非必要的會面,但家人及本來每週就都會見面的人不在此限。
  • 商店部分,建議店內限制人數、調整營業時間、提供線上購物選項。老闆們應考慮員工在家工作,並避免外出洽公、實體會議等等。
看來,瑞典政府對「嚴格」的定義仍自有它人性化的解釋,這又是一次瑞典政府信任人民的展現。雖以台灣觀點而言,這簡直兒戲,但也不難看出這對瑞典人已是一記重擊。在政府官方臉書貼文下方的留言中,也可以隱約看出民意似乎漸漸轉向。雖然堅定的口罩無用論者、「唉呀沒人在意啦所以我也不想在意」的隨他去吧擺爛者、甚至是「假的!新冠病毒全是假的!」的陰謀論者都仍陰魂不散,但也越來越多人認為,是時候為全體居民做點什麼了。
這其實已跨出了一大步。畢竟,瑞典個人主義盛行,什麼「團結」、「愛國」、「共存共榮」並不存在大部分瑞典人的字典當中。新冠病毒恐怕是近年來罕見需要齊力對抗的關卡,瑞典人的被動還沒完全甦醒,但似乎已漸見開端。
而地方之間也是有所差異的。中央政府的禁令顯得唯唯諾諾,某些地方政府反倒開始放槍 。之前住的北部行政區Hässleholm,便大動作在官方臉書貼出長文:
「夠了。沒有人想要事態至此。人們染病,我們失去了朋友、珍貴的生命、我們的工作和收入。即便中央與地方政府都可以發布更嚴格的法令、餐廳可以搬開部分桌子讓用餐的客人可以保持距離、超市可以在入口處提供消毒酒精,但若你我不真正採取行動,這些都是沒用的。
請注意自己每天的活動,不要置自己與他人的健康於險地。就算要付出一些代價,我們都應該做自己所能做的,整個社會才有回歸正常的一天;我們才能再度去拜訪親戚或造訪養老院、參加演唱會、在餐廳用餐、在購買食物的時候不必擔心被感染。
我們會重新擁抱朋友、回歸正常生活、拿回工作、使經濟復甦。
Enough is enough.」
下方的留言挺有意思:「智慧之語!」「說得真讚!但沒人遵守有何屁用呢?」「那些北部醫學院學生竟然還在群聚開趴!有沒有常識啊?」、「說得好!就是要說重話大家才聽得懂!」、「這個國家太放鬆了。」「我戴口罩出去,大家都盯著我看,沒有其他人戴!」「至少這禮拜我上班會小心一點!」「說得好!可惜那些殭屍是叫不醒的……」看來大家都悶壞了。
那個行政區也立刻關閉圖書館。看起來沒什麼了不起,在行事溫吞的瑞典,這可算頗石破天驚。稍晚,南部的大眾運輸系統Skånetrafiken捎來了信息,呼籲大家不要進行除了上班上學外的非必要旅遊。我跟同事稍作討論後,也決定取消前幾週都在籌備的店裡周年慶活動。
隔天,光在通勤火車上,就已能感受到氣氛微妙的不同以往。往來車廂間查票的車務人員,竟然戴著黑色口罩!是的,那些一天接觸上千、甚至上萬人的查票員,一直以來是鮮少戴上口罩的,簡直就是最巨大的防疫破口。在車上,也有零星乘客戴著口罩——包括我。
上一次戴口罩,其實已是半年前疫情剛開始時。那時還得向眼帶懷疑的客人解釋,自己並非生病才戴口罩。如今,四個月過去,我從一開始的糾察隊心態,慢慢鬆懈而向偏安的瑞典人靠攏。口罩戴了兩個多月,除了得時時刻刻面對他人眼光帶來的心理壓力,又因穿脫麻煩,喝水吃食的意願跟著降低,讓原先的低血壓問題越滾越大,只好暫時捨棄不用,而暈眩問題也接著便不藥而癒。
重新把臉遮了起來,其實頗不習慣。從前,我無法理解為何瑞典那麼多人抗拒戴口罩?這時卻開始體會,要一個一輩子沒戴過口罩的瑞典人戴上口罩,可能並非我們以為的那麼簡單。正面反面如何分辨、鼻樑壓條記得壓牢、穿戴時機、更換頻率,全都是新的學習。人本來就會下意識的對新事物產生抗拒心理,更何況面對全新病毒,對習於訴諸科學、看證據說話、尚未體會切身之痛的瑞典人來說,光看一些虛無的數字成長,是難以構成戴口罩動機的。
到了店裡,都還沒開門營業,就有在路邊臨停的客人迫不及待敲門,想衝進來採買。她一進門,我轉身放個東西,一起身就看到她竟然戴好口罩,手拿貨品準備結帳了。有趣的是,後來這齣戲碼一再上演。許多客人不是戴著口罩進來.就是看到我戴之後,好似心安了般也戴了起來。常客瑞典女孩P、總是買了成堆扁豆的異國情侶(男生膚色黝黑,聽口音像是印度人),都戴著口罩採買。這大概是我在店裡工作以來,遇過最多戴口罩客人的一天!也有許多人請伴侶或小孩在店外等待,不要徒增店裡感染風險。
後來幾天,有時店內甚至有幾乎一半的客人都戴著口罩。有一次,甚至剛好店裡所有人都戴著口罩。這時,常客K進來了,他是個在麵包店上班、笑容傻氣的瑞典男孩。一如往常的,他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而不是口罩)走進來。他一進門,店內所有戴著口罩的臉孔全轉向他,他大驚失色,脫口而出:「哇呀!怎麼大家都有戴口罩啊!」他困窘的拿了瓶牛奶,迅速結帳,奪門而出。我心裡不禁感到一絲小小的勝利,我們口罩一族終於出了口氣啊!
大致上來說,大家雖然都如平常愉快談笑,但在行進之間總好像有那麼一股倉促,在通往主要陳列食物的第二區空間外,總是進行著大家算計著前進後退的社交舞碼。一些平常就特別謹慎的客人看起來更緊張了,一進門便高速衝向收銀檯旁的乾洗手,按出大量酒精在手上後,才露出彷若汪洋中抓住浮木般的安心神情。
還是有鮮少的幾位客人有些偏離防疫的行徑。有兩位不知保持距離的客人,硬要把手撐在收銀桌上,近距離跟我講話,難以分辨他們究竟是無知還是帶著挑釁意味?其中一人的白目實力頗為高段,說要買茶,問我能否先聞聞香氣。通常客人會用揮手的方式,保持距離聞茶,但這位客人竟然把頭湊到差不多要直插進茶桶中,大吸一口後,頭都還沒抬,就直對著桶中茶葉說:「好香啊!」
而在10月29日星期四,迎來了頗為狼狽的一天。
客人們全有意無意的集中在三點以前造訪,貨運通常也在這時抵達。門外已堆起兩個棧板的貨品,但我還在店內服務客人,無暇搬貨。好巧不巧,外頭開始下起雨,趕快把數十個大紙箱和牛皮袋從外頭搬入店內。這時,街道轉角似乎開始抽水肥,整條街臭不可抑。連口罩也無法阻止那凌厲的攻勢直搗鼻腔而來,只能盡速把貨物搬完,關起門照看那些躲進來避難的客人。
在這樣難堪的一天中,客人們戴著各式各樣的口罩出現了。有基本款藍色拋棄式、有素面布口罩、有水藍色附有雲狀物圖騰的動漫風布口罩、有明顯是用手帕綁上兩根鬆緊帶自製而成的簡易冒牌醫療口罩。雖然,還是有一兩個客人問我是不是生病了,但大部分的客人都帶著嘉許或安心的眼神進來採買。在利樂包(Tetrapak)公司上班的常客E,看到我重新戴上口罩十分驚喜,說她在公司戴了半年多了。利樂包要求員工,盡量在家工作,但若不得已必須到公司工作,則必須在公司中移動時戴口罩(只有在自己的座位時,可以不用戴)。
正當我沉浸在難得的「齊心抗疫」氛圍中,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訪客。
美國女孩K和她的瑞典男友J是我們店的常客。兩人都是超級食物迷(foodies)。J在市中心很有態度的一家高級北歐料理餐館當廚師,兩人在城中的餐廚食品界頗吃得開,對我們的店也鼎力支持,每次來採買都是從高價位的堅果、松子下手,毫不手軟。
然而,今天看到K出現在店裡,讓我非常驚嚇,因為一週前,她才告知我們她剛確診。
在她確診前幾天,我見過她一次。那時的她看起來非常疲憊,沒過幾天,她先是告訴我們J確診了,接著她也中鏢。然而,J都還昏昏沉沉、嗅味覺都喪失的情況下,竟就回餐廳上班了。K還開玩笑說,一個廚師沒有嗅覺味覺,只能靠過往記憶調味了。
而我面前的K,不但沒戴口罩、也沒特意保持社交距離。我一時之間太吃驚,難以在腦中平衡與她的應對——她既是超級常客,又是個很聊得來的、稱得上朋友的存在。然而,她卻這樣大喇喇出來走動(就她的說法,醫院護士說,他們得到之後,六個月都不會再得,所以可以放心出來活動)。他們的行為在台灣可能早被肉搜、冠上危害社會安權的罪狀,頓成全民公敵,但在瑞典,卻似乎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往好處想,這的確比較不會汙名化或怪罪病患,但也顯示,瑞典大眾普遍友善,卻鮮少內建為別人著想、或是計算風險成全大我的思路迴圈。回到最初,J會中鏢,就是因為餐廳裡一名廚師同事患病,請了一天假後,卻直接回到店裡上班,讓整個團隊都淪陷了。而J和K身為受害者,也並沒有積極保護他們身邊的接觸者……。
還好我戴回了口罩,沒想到病毒離我是這麼近。
在首次近距離接觸確診者的驚恐後,這彷彿變著新的日常。隔兩天,法國志工私訊我說,她恐怕是得了新冠,為保險起見得留在家觀察。但是,她家中的食材都快用完了,所以派出先生來採買,請我協助。
過了約半小時,志工的先生便出現在店裡。他以非常奇妙的方式戴著口罩:兩耳的繫帶都扭轉了一圈,在兩頰劃出個大叉。我雖然有點憂心,但還好雙方都戴著口罩,所以還是壓下我的不自在,盡量如常跟他談笑。
那天剛好時值萬聖節(在瑞典則是拜訪已故親友墓地的「諸聖日(All Saints' Day)」)。忙了一天回到家,晚餐期間,有一群中東青少年來敲門要糖,但看著他們歡快嘻笑,沒有任何一個人戴著口罩,不但無社交距離可言,他們沿著街道逐戶要糖的行為豈不就是病毒散播大隊?我的焦慮又惶惶上身。我在店裡的那一切小心翼翼又算什麼呢?這處境好像跟臺灣很像,自己時時鞭策,卻可以因為他者的毫不在意而功虧一簣……。
在這樣不知所措的心情下,每年最令人憂鬱的十一月來臨了。調成冬季時間後,每天大約下午三四點,天色就生無可戀的開始漸暗。Covid的影響仍舊一波一波的襲來,讓平常就是憂鬱高峰的黑暗初冬更雪上加霜。我們拖著疲憊的步伐,暫時壓下徒勞的感受,努力趕上政府的防疫步調。
同事J的先生G來幫我們在收銀台上方鞍上了 透明塑膠隔板。從疫情爆發以來,這大概是瑞典最「激進」的防疫手段之一了。超市、小商店紛紛立起透明隔板,作為最後一道防線(畢竟,地上貼著的一公尺提醒線根本形同虛設。)之前,我沒有特別覺得應該裝隔板,但半年多下來,發現瑞典人對於距離的測量似乎有點不那麼精確,或可說無知者甚、藐視規範者更甚。平常總愛開玩笑說瑞典人社交泡泡很大,本來就很有距離感,但到了這樣的緊要關頭,他們卻好像頓時不在乎了。
從天花板垂掛下來的隔板搖搖晃晃,在其中隱約能見到自己的倒影。有九十一歲的老奶奶客人,巍巍顫顫的一直撞到板子,也仍有許多客人習慣性的站到板子側邊,以跟我們直接對話,我們已經連勸說都沒心力了。
11月11日,政府仍堅持口罩無用論,新祭出的政策是晚上十點後不可賣酒。11月16日,不可八人聚集。這些牛步政策已令人無感,追著新法令也令人疲憊(作為店家,我們並未收到任何官方通知,而是必須自己緊追新聞和記者,這對語言還未完全熟悉的移民更是一大考驗)。
11月3日,地方政府又發布了新的規範。各新聞專業都以「Breaking News」大頭條之姿處理,但簡而言之,這次新規範的主要重點是:
  • 至餐廳用餐,同一組坐同桌的客人不得超過八人(如果是一個十幾人的大家族一起去吃飯,就要分成兩桌)。
  • 養老院等會與老人接觸的場合,建議戴上口罩。
唉,仍維持著無痛防疫的路線啊!
我追蹤的小鎮糕點店推出口罩造型翻糖小蛋糕。關於口罩,蛋糕戴得比人還勤啊!
除了Covid,每年這時候總要傾聽客人的煩惱,幫忙排解憂鬱。瑞典常客A說,工作壓力實在太大,讓她的憂鬱加速惡化,請了病假打算就診,竟受新冠疫情影響,要排三個星期才能看診,還好她能先用問診app「KRY」確認自己的情況嚴重性,所以還不至於完全失控。她也說,今年她的病情特別嚴重,因為Covid而不能旅行,就算待在斯柯納,她也盡量遵照政府指示,不隨便移動,這對獨居的她殺傷力特別大。
瑞典看診困難的情況對我們台灣人來說,非常不可置信。醫院、診所的花費十分驚人不說,平常要約診就非常困難,而現在又難上加難。同事J說,她的鄰居感到呼吸困難,打電話想約診,竟被排到六十五號,花大量時間空等(呼吸困難耶!)。
說著說著,沒幾天,同事J和先生G也病了,推測可能是女兒傳染的。他們三個小孩全都正常上學,而十歲的大女兒班上早有同學確診,學校老師也幾乎無一倖免。同事為了安全起見,在等待檢測結果期間都待在家中,我便得獨自當班許多天,並得對抗黑夜提早來臨的季節變化,身心理都非常疲憊。還好,過了幾天就確認,J並未染疫,只是一般季節性感冒。
黑暗開始大幅提早侵入的十一月,總是很不好過。這個月來,大家似乎都有點恍惚。反應變慢、情緒低落,今年再加上疫情,周圍失業的失業、奮力在泥沼中挺進的同業人員、對接下來日子的不確定性……。飄移不定的焦慮心情也反映在業績上。十月的暴衝,十一月的平淡,反映著眾人情緒的起伏。通常這時聖誕買氣已起,今年卻零零落落,猶疑者眾。
還好,隨著十二月的到來,節慶的氣氛仍一點一滴的滲入生活。第一個advent(聖誕將臨期,聖誕節來臨前的四個週日),眾家仍是點起了蠟燭,享用著咖啡點心。這時深深體會聖誕節的重要。希望整個疲憊而不安定的秋末初冬,都能隨著聖誕點點燈火得到安撫……。(待續)
*本格文章皆從有限的自身經驗出發,不代表全體情況或他人感受。

Det funkar. 這樣也可以 - 瑞典生活隨筆
Det funkar. 這樣也可以 - 瑞典生活隨筆
“Det funkar.” = “It works.” 台北女生在瑞典南方的生活隨筆。 關於生活、文化、閱讀、飲食,有時還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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