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短篇--咖啡館一千零一夜(二)》

2021/04/07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第二話 《尼加拉瓜 尼蛙哇》
「D咖啡」的招牌從開店以來就沒有清潔過,不過,它本來就是黑的,髒不髒,倒也沒人在意。
今天丹哥罕見地在店裡烘豆。一爆touch的豆子下在散熱盤裡,劈哩啪啦地,隨著攪拌棒撒啦撒啦響。
淺褐色豆相,一顆顆飽滿圓胖,色澤均勻。
「唉呦,今天難得烘豆!」
常客老陳帶著一個面容憔悴的年輕人推門而進,甫一開門,濃郁咖啡香氣衝擊過來,滿滿花香、奶油香、香料氣味交雜,宛如沐浴在咖啡海洋般複雜而豐富。
「新豆剛到,烘個樣本杯測一下。」丹哥一邊拿出杯測杯和杯測匙,一邊倒了兩杯水放置吧台前桌上。
「什麼豆?哪個莊園的?」
老陳招呼年輕人入坐,脫下外套,自顧自地翻看豆單順口問道。
「尼加拉瓜,Finca La Bendicion莊園,JavaNica,水洗豆,SCA杯測88分以上。」
丹哥隨口說著,老陳卻瞪大眼,立即闔上豆單,食指擺動指著丹哥,略顯興奮說:「88分以上!趕快泡一杯來喝喝,趕快!」
丹哥眼睛瞟了年輕人一眼,對著老陳說道:「你帶人來,好東西卻只要一杯?」
「那就來兩杯!」
老陳開心地拍拍年輕人,笑著說:「冠偉啊,算你運氣好!如此高分的豆子,沒那麼好遇到的!」
叫做冠偉的年輕人敷衍笑笑,仍是一付無精打采的樣子。
丹哥有意無意地瞄了老陳的臉,輕輕點頭,便開始測量豆子克數,一旁溫控壺已加熱至93度。
冠偉並沒有太注意丹哥的動作,但當豆子磨成粉,倒下濾杯,熱水注入的瞬間,竄進鼻腔爆炸性的香氣,卻令他不自覺抬起頭望了過去。
「這叫做『悶蒸』。」
丹哥只注入少許的水,讓所有粉都吃到水便停止,浸濕的咖啡粉快速膨脹成小山丘,熱氣被覆蓋緩緩溢出,饒是如此,香氣依然奪人!
冠偉看著咖啡山丘,竟然看癡了。不知過了多久,丹哥開始往山丘再次注水,水柱沖破山丘,香氣更是傾巢而出,明顯奶油與花香,冠偉幾乎都快醉了。
穩定的水注,繞圓,中心定點,斷水,再次注水;一連串流暢手法,看得冠偉目不暇給,嘴角也不自覺微微上揚。
最後,赭紅色液體在瓶內搖晃,丹哥將其平均分成兩杯,推至兩人面前。
「JavaNica是豆子品種名稱,豆商另外給它取了『尼蛙哇』這個名字,方便記憶。」
「哈哈哈!什麼怪名字,『泥娃娃,泥娃娃,一個泥娃娃!』,喝咖啡順便唱兒歌嗎?」
老陳爽朗大笑,不管咖啡仍是燙的,豪邁喝了一大口,咂嘴說道。
丹哥手上繼續準備杯測的程序,還待解釋「尼蛙哇」的由來,卻瞥見另一邊冠偉的表情又沉了下去,手指不斷輕碰杯緣,目光渙散,看上去像在壓抑某種痛苦一般。
「需要加購服務嗎?」
丹哥輕聲詢問,冠偉卻不懂所問何事。
老陳拍拍冠偉肩膀,遞給他翻到最後一頁的豆單,說道:「一早就苦著張臉,你業務還怎麼跑?陳哥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覺得說出來應該會好一點。這家店有聽人家說話的服務,你看看規則,想說的話就買;不想說,那就單純喝咖啡,稍微放空一下吧。」
冠偉皺著眉,粗略瀏覽單子,看著看著卻慢慢對「聆聽」這件事起了興趣。
「你只有聽跟倒咖啡,其他事都不會做?」
冠偉似乎在擔心些什麼,然而丹哥早習慣這種疑惑,點點頭,更進一步說道:「如果有其他客人打擾您,我也會去制止。」
冠偉陷入沉思。桌上的咖啡還未嚐過,便在他思考期間轉涼了。
他下了決定,右手食指在桌上敲了四下,停止,手掌覆桌。
丹哥拿出新杯,將剛沖煮完畢的JavaNica倒入,與冠偉面前已涼了的杯子對換,彎身微一鞠躬說道:「稍待音樂結束,我翻過店牌,回到吧台後,時間,便會開始計算,您可先喝一下咖啡,沉澱心情。」
播放著的爵士樂曲停了,吧台上擺出計時器,螢幕顯示四十。
丹哥走出店外,翻過牌子,再走回吧台,按下計時器。冠偉這才注意到是真的要述說自己的事。
但,他根本不知道怎麼開口。
時間緩緩流逝,不覺已過了三分鐘,冠偉仍然保持沉默。
突然,他意識到眼前有杯咖啡,本來冒著熱氣,現在應該是適合入口的溫度了。
他提起杯子,淺嚐一口,味蕾的衝擊令他不敢相信這是杯咖啡!
他左右看了看,想搜尋這杯咖啡的資訊,然後,他想起丹哥說的那個名字。
「尼蛙哇。」
黯淡,又回到眼睛,冠偉再喝了一口後,說道:「我女友懷孕了,我...想叫她拿掉。」
他突然回神,緊張地斜眼瞥視丹哥,得到一抹微笑,與準備沖煮下一壺的身姿,沒有鄙視,也沒有責難,就連一旁的老陳都沒有多餘反應,只專注品嚐手上咖啡。
「我不想當爸爸。小孩是很討厭的生物,又吵,又煩,又需要人照顧,我想像不到孩子出生後我要怎麼面對他。」
說出第一句話後,冠偉似乎了解到「聆聽」的意思。他盯著桌面,抱著頭,嘴上開始肆無忌憚地抱怨,內容總離不開因為小孩,自己必須喪失掉的自由與金錢。
「聆聽」是種服務,花了錢,提供服務者有義務完整聽完顧客的話語,即使那只是無意義的抱怨。
然而,沒有回應的抱怨沒有任何紓解感,有的,只是空虛。
計時器來到剩餘二十六分鐘,冠偉停止了。
他已沒有事情可抱怨,或者該說,再抱怨下去,連他自己都不想聽。
「你們…誰回應一下吧,真的只聽我一個人說喔?」
沒有應話,包括在這期間進入的來客,也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位置上,獨自默默翻看豆單。
寂靜,有時很可怕,可怕到讓你覺得世界拋棄了你;有時,卻也是讓自己與自己對話的最佳時間。
沒人說話,但有人在聽。
有人聽,自己說的話,就會有意義。
「我…小時候常被家暴,並不是肉體上,而是言語。」
冠偉喝完杯裡咖啡,話鋒突然轉到自己的童年。丹哥沒有感到意外,如往常一樣又續上一杯。
「『養你只是浪費糧食』,『養隻狗還會顧門,你什麼都不會』,諸如此類貶低我的話,幾乎是我爸媽的口頭禪,那時的我很恨他們,是他們生下我,但又給不了我想要的!」
冠偉重重從鼻孔裡吐氣,彷彿想把這不愉快的心情排掉一樣。
「國三那年,我想考高職,我想去學廣告設計,得到的卻是一句『不晟囝仔才唸高職,有高中不唸,你撿角擱沒效啦!』」
「最後,我屈服了。」冠偉幾乎是用灌的在喝咖啡,不去品嚐,不去細味,過往不快回憶湧上心頭,令他只想以杯中苦釀將其嚥下:「我唸了高中,考了大學,畢業後聽了他們的話,走後門關說,進了我爸客戶的公司,當小主管。」
「很令人羨慕的境遇吧?」冠偉嘲諷式地乾笑著。丹哥已續上第四杯,轉瞬間杯底又空了。「那是間印刷廠,給的職位是業務經理,但我他媽是學財金的,一上來就是滿天專業術語。字崩?套印不正?啞印?色偏?底下的人笑話我,上面的人鄙視我,老闆看到我只會尷尬地說『好好努力』,我爸當我的面飆罵三字經,說我給他『漏氣』,沒面子,給了這麼好的機會不懂把握,不配當他兒子!」
時間過了二十五分鐘,續上的咖啡來到第六杯。
「我很氣。」冠偉稍停,高漲的情緒漸漸冷卻下來:「後來,我走了,從那個印刷廠辭職,也離開自以為給了我很多,但實際上一直霸凌我的家。」
說話又停止下來,寂靜再臨,四周一片空虛。
丹哥望向冠偉杯裡,第六杯咖啡,喝不到一半,熱氣不再冒出,跟冠偉的情緒一樣,慢慢轉涼。
聆聽是種服務,但不代表丹哥只會聽而不會想。
他看過很多人,遇過很多事,所以他總能閉嘴不說,只用眼睛跟耳朵去了解與感受他人。
在冠偉這般有頭無尾,充滿怨懟的發言裡,想要的不過是發洩與認同;逃避、責問、謾罵之下,可能連自己在說什麼都不太聽得見,更別提思考自己在想些什麼了。
這四十分鐘,似乎是浪費了。
但是丹哥仍在聽,因為這是他的工作,是他專業的表現,更因為,冠偉還有十多分鐘沒用完。
「小孩子很討厭。」
「沒有力量,沒有權力,離開照顧者就無法生存。」
「面對困難,只會用哭的,用鬧的,被打了之後只能屈服,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討厭小孩,討厭我還是小孩的時候。」
低沉嗓音,細小到快聽不清楚的話語,那付黯淡又孤僻的神情回到冠偉臉上,空洞目光,幾乎和手上咖啡一樣冷。
然而,杯子還在手上,冠偉並沒有放下那杯名叫「尼蛙哇」的咖啡。
「小時候,我常想快點長大,我要教訓那些看不起我的大人,我要把他們踩在腳下,用力嘲笑及辱罵他們!但真的長大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變得跟他們一樣,看不起小孩子,覺得他們什麼都不懂,只是拖累我的存在;另一方面,自己又像個小孩,覺得仍然沒有力量反抗,必須對長輩恭敬服從,心裡卻極度鄙視他們。」
「這種矛盾心情,到底是什麼…」
冠偉終於意識到手上的杯子,杯子裡的咖啡已冷,就像錯過最好入口的時機那樣。
冠偉看看丹哥,仍是同樣微笑,清理著吧台整潔,絲毫沒有要幫他換杯的意思。他有點不悅,沉著臉,勉強喝了一口冷咖啡,然而,味蕾的刺激卻令人訝異,那瞬間,他明白丹哥不幫他換杯的理由了!
本以為錯過最好入口時機,滑入喉間的卻是截然不同層次的美味。冷凝的酸,突顯著咖啡本是水果的事實;含蓄香氣,伴隨更加醇厚的口感,慢慢誘出後端屬於焦糖與奶油甜味;一口嚥下,湧上的餘韻像果汁,又像水果茶般清新,口腔內絲毫沒有過多負擔,不俗艷,也不厚重。
杯子空了,冠偉又沉默了。
丹哥還待續上第七杯,冠偉卻伸手阻止。他看了看計時器,剩下八分鐘。
「我討厭小孩,是怕看到童年的自己。我想回到過去,我想反抗以前不敢反抗的威權,想讓年少的我能選自己的路。但,說穿了,我想真正該改變的是現在的我吧…」
冠偉聞了聞杯底殘留的香味,無奈苦笑:「真是神奇,以為過了最好的時間,反而卻是另一種美妙的開始。我一直覺得現在才在努力已經來不及,是不是錯了?」
想像總是美好,咖啡亦如是。
冠偉回味著上一杯咖啡的美好,腦子裡卻已在想著是否有更加好喝的咖啡?
如果冠偉已然醒悟,他的孩子是否就能有條與他不同的路?
「我還是不喜歡小孩,但…若是孩子生了下來,我會怎麼對待他?」
冠偉知道不會有人回答,他的疑問是給自己的:「若我不是個好爸爸,這孩子會恨我嗎?他會跟我一樣,迷失在找尋自己的迴圈裡嗎?」
「我忍得住不對他表達我對小孩的厭惡嗎?我能給他的環境,跟我經歷過的有辦法不同嗎?」
「我…該如何做,才不會養出另一個我出來…」
關於未知的答案,沒有人解得了這個惑。
時間,剩下一分半,丹哥卻按下了暫停。
「不好意思,事前忘了跟您解釋『傷停時間』。」
丹哥同時也對老陳及另一名客人點頭致歉:「容我敘述一下,『傷停』是由於我續上咖啡的時機不對,造成顧客情緒中斷,需重新整理情緒來繼續述說故事所浪費的時間,我會斟酌補上適當時長,讓顧客能完整說完自己想說的話。」
冠偉苦笑搖頭,捏捏鼻子:「不用了,反正多這些時間也只是多浪費,我已經不知道自己還想說什麼了。」
丹哥微笑直視,禮貌說道:「店裡規矩已定,還請見諒。」
說話間,丹哥調整了磨豆機刻度,倒入豆子研磨,以不同粗細的粉又沖煮了一壺咖啡:「損害了您的權益,請讓我以這杯咖啡,聊表歉意。」丹哥將煮好的咖啡推上,按下計時器。
本以為自己喝夠了,但眼前這杯咖啡卻似乎有些許不同。
「他只是調粗了一點,豆子沒換,這樣會有什麼改變嗎?」
冠偉暗自嘀咕,仍是伸手拿起杯子,淺嚐一口。
然後,他笑了。
「你…還真的只有『聽』跟『倒咖啡』而已。」
計時結束,進入傷停時間。
沒有人說話,只是默默地將咖啡喝完。
但,冠偉知道,這杯咖啡已經將他的疑問解答。
每杯參數不同的咖啡;每段環境不同的人生,是好,是壞?
「我覺得,這杯更好喝,雖然味道比較淡,不過…我很喜歡。」
「謝謝您的稱讚。」
丹哥開口道謝,收回杯子,傷停時間結束。
老陳長長呼出一口氣,在丹哥走去翻店牌的空檔,重重在冠偉肩頭用力一拍,語重心長地說:「每個人都有過去,但未來不見得會重複,不然怎麼說,孩子是未來的主人公?」
「跟你女朋友好好討論。孩子,可不只是你一個人的。」
冠偉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肩膀一抖,促狹說道:「知道了陳哥。你這一下,很痛啊!」
丹哥回到吧台,將帳單夾在板子上,面朝下放置在冠偉與老陳中央。
「『尼蛙哇』這個名字,豆商說想表達:尼加拉瓜的JavaNica令人驚艷。但我卻認為有另一個意思。」
「咖啡風味表現是無限的,但無法在生豆階段就能明瞭。不同焙度、研磨粗細、水溫、沖煮方法,都有可能改變咖啡味道,而生豆就像個孩子,是一杯美味咖啡的起點,取名『泥娃娃』,是因為豆商想做它爸媽,永遠愛著它吧。」
「永遠愛著他…」
冠偉表情已不像剛進門那般陰暗。
「只是,決定生豆分數的,還是烘焙後的咖啡熟豆就是了。」
丹哥微笑說道。老陳似乎聽出什麼,拍手大笑,不住點頭稱是。
「D咖啡」的招牌開店以來就沒有清潔過,不過,它髒不髒,倒也沒人在意。
因為,咖啡好喝就好了,誰管招牌髒不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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