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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煙過眼,談電影細節(中)

2021/04/1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近年在台北各廉價DVD店舖巡逛架上老片,每每隨手挑個三五部(常三片一百元),今天買一些,不幾日又買一些,愈買愈多。除了便宜,也憂其隨時停售。但即使多購,卻仍有不少片子始終還在架子上,我一次又一次的見著,竟怎麼都不想下手。漸漸的我發現自己有一情況,乃凡我無意選買的,似乎有其某種特質,便是:故事無趣,風俗細節又不吸引我者。
難怪《岸上風雲》(On the Waterfront,1954)、《天倫夢覺》(East of Eden,1955)、《天涯何處無芳草》(Splendor in the Grass,1961)、《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1951)此最常見的四片我一直沒買。恰好它們全是伊力.卡山(Elia Kazan,1909-2003)導的。此四片我全在戲院看過,皆不只一次,印象俱不好。
不知怎麼這個導演有一襲很奇怪的不教人喜歡的彆扭氣質,但又很用心思呈現一種故作與主流對立的反體制思維卻作品仍不經意流露對主流嚮往之與俗浮沉風意。哪怕他是奧斯卡大獎的常客。他的立意、選材、氣質不佳等也且罷了,主要我懷疑他片中的風土細節很可能也極貧乏。或許伊力.卡山的生活與見解最引不起我的興趣。
而我還真買過他一部片子《薩巴達傳》(Viva Zapata,1952),為了多年前在電視上匆匆瞄過一些畫面,頗驚奇於黑白攝影之強顯(幾乎要疑是黃宗霑掌鏡之作)。及買回家坐下來觀賞,印象稀鬆之至。
比利.懷德(Billy Wilder,1906-2002)的片子,昔年在影院原就看過太多,若買翻版DVD,我最先考慮的,會是《雙重賠償》(Double Indemnity,1944)與《紅樓金粉》(Sunset Boulevard,1950)。最不考慮的,是《失去的周末》(The Lost Weekend,1945)。最近店家謂老片只能賣到六月,要買就要快,這才勉強的買下了《失》片,回家一看,果然,正是自己沒有興趣看的那種,儘管此片當年得了最佳影片、導演、劇本、男主角四項奧斯卡大獎。
《失去的周末》(The Lost Weekend,1945)
相較之下他被評價較不高的《壯志凌雲》(The Spirit of Saint Louis,1957)我總是看得津津有味;記得片中林白準備起飛,為了省燃料,必須機體輕,於是雜物皆不帶,但缺一面後視鏡,他問在場的送行者誰有鏡子,一位自費城趕來紐約看起飛的小姐說:「我有。」自皮包取出一面化粧用小鏡,林白便將之用口香糖黏在機艙側邊。後來飛機排除萬難升空,接著是幾場地面上的戲,像小館子裡黑人廚子用手在牆上地圖量出三手可抵巴黎的距離,以及火車上女子掏出口紅,要找鏡子,才發現鏡子已然,被借上了天。這時她會心的望望窗外的天空。
與懷德同是三十年代來自奧地利的好萊塢大導演佛烈.辛尼曼(Fred Zinnemann,1907-1997)臨老拍的《胡狼之日》(The Day of the Jackal,1973),幾年前在大陸小攤一見,立即買下。此片的故事,乃關於刺殺戴高樂之諸多安排,因此自然而然便是此片的諸多絲絲入扣的細節。由於原著的細節太過詳盡嚴密,幾乎被警界認為它稱得上一本「行刺手冊」,而憂慮是否應該讓它通行了。而他的奧斯卡得獎甚多之《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1953),早即看過,在台北各店架上永遠皆見,而我至今未買。
查爾斯.維多(Charles Vidor;1900-1959),如今不大有人談的一位導演,或許他不大被視為「藝術片導演」(藝術片導演如安東尼奧尼,然片子教人怎麼看得下去?)感情戲一向拍得好,《琵琶怨》(Love Me or Leave Me,1955)表面上沒啥風俗,故事也不是我最想重溫的,但一開始看,便被吸引住,事後我想,哦,是了,是它的對白;詹姆斯.賈克奈的對白太準確了。幾乎我要說:《琵》片的對白便是它的風俗。
另一部維多的《蕩婦姬達》(Gilda,1946)故事背景為阿根廷。前段賭場的戲,便極有趣;如賭21點的牌桌,如在廁所幫客人撣西裝的匹歐大叔等。看來生於匈牙利的維多對老派聲色場所頗多涉諳,若然,看這類導演的片子最能見著別處所不易見之景物。譬似看維斯康堤的片子,最應留意他的貴族人物之梳粧,乃他出身如此。維多的宮廷故事《天鵝公主》(The Swan,1956),講的是歐洲一小國的公主準備嫁人以求結盟增強國力的故事。於宮中課程教習、劍術演練,宮廷舞會諸節皆教人觀來愉悅;至若最高潮的感情戲,完全呈現公主葛莉絲.凱麗(Grace Kelly)的幽居深宮、純真無邪,感人無數。四、五十年代這類極盡寫情之致的影片甚多。此片拍完不久,她真的嫁入了歐洲一小國,摩納哥,成為王妃矣。
言及愛情戲,曾與有意走編劇一途的年輕寫作者聊,我謂,哪些電影中的感情戲不但最感動你且又最不矯情?倘能舉出,我便再問:它們感動我人的地方是些什麼?乃昔年國人最不擅愛情戲,倘自己想當然耳的寫來,其結果便是觀眾在戲院中坐立難安,尷尬之至也。
有些大導演,不僅藝術高臻,沁人心脾,因生活痕跡深刻而流露四溢的風俗細節亦教人賞嘆咀嚼不已,溝口健二便是絕佳例子,我看他的《西鶴一代女》、《祇園囃子》、《新平家物語》等片,根本是在尋找京都這古城的各處有趣之極實景角落。奧遜.威爾斯亦是。他二十多歲拍《大國民》(Citizen Kane,1941)、《偉哉安伯遜家族》(Magnificent Ambersons,1942)即處處需細細研看。尤其《偉》片開頭以極簡潔風趣方式表達出二十世紀初的服裝流行,極見匠心,也呈現年輕的威爾斯對中西部富美社會之佳良風土細節的深厚修養。
約翰.福特(John Ford,1895-1973)亦是,即使是西部片,太多有趣的小地方,鑲織成章,《搜索者》(The Searchers,1956)中Jorgensen家爸爸的口音,顯示他的北歐移民背景。又約翰.韋恩至一墨西哥小飯館打聽姪女下落,問了訊息,丟下金幣。店東表示歡迎他當晚下榻這裡,韋恩說不了,還需趕路。實則他露宿原野,並將舖蓋虛撐,看似有人睡臥毯中,本人則悄悄藏身樹蔽後,不久,果然有人來偷襲,開槍擊中舖蓋,韋恩再回擊,將這店東射死。這一場戲,備言「江湖險惡」,福特既不忽略它,也拍得恰如其份。
約翰.福特,很奇怪的例子;幾十年來我心中凡浮現最最心儀的導演,排最前面的,常不易想到他;然而每次重看他的片子,皆覺得最能全神注目、最多可細看之處,最有豐盈感受甚至有時熱淚盈眶。這一方面,太多大導演的老片重看,無法有此感受。無怪英國電影學院(BFI)在1982年開始編選、前幾年才告出爐的影史最佳360片中,福特入選片子最多,達11部,其他導演最多只得7部。
我愛重觀福特老片,最主要是生活與風俗的枝節太豐富,觀之如沐春風。並且他的人物眾多,令你也感涉境其間,且各階層皆有,酒鬼最是不乏,但即使如此,主角配角仍很清晰鮮明,此他豐厚流露的人文情懷處。
又想及一節,大凡電影中著墨於「老媽媽」之戲者,往往生活細節較有可看;《金玉盟》(An Affair to Rmrmber; 1957)中卡萊.葛倫的奶奶,《亂世佳人》的老黑女傭「奶媽」(Mammy)等是。而福特更是多之又多此等例子,且各部片的媽媽俱不相同。
又,福特的飯桌戲,皆拍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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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國治
舒國治
舒國治,散文家,一九五二年生於臺北,先習電影,後注心思於文學。遊記中擅寫庶民風土、讀書遊藝、吃飯睡覺、道途覽勝,有時更及電影與武俠。文體自成一格,文白相間,出版有《門外漢的京都》、《臺北小吃札記》、《水城臺北》等著作。現以專題《理想的下午2020》在方格子展開全新寫作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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