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人生：脆弱，無處不在

電影有一幕Fern對房仲朋友說，沉重的房貸使得有房成為牢籠，而鼓勵人將一生勞動所得都投入更是不道德的。她妹妹則緩頰，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同遊牧族過上一種極度自由、以天地為家的生活。

有房族得到固定的歸處，也為了相應的生活型態不得不持續工作維持收入，連帶擁有相對穩定的生活圈與人際關係。對照來看遊牧族，當在路上成為常態，便代表生活各層面都將面對脆弱議題。

在那一刻，我想有認真看的觀眾，應該多少都能同Fern感受到被傷害。浪漫化的描述只說中游牧族的部分生活，並將「自我選擇」這樣帶有新資本主義概念色彩的詞彙，借用到他們上路的語境中；也就是說，之所以游牧，是種選擇。

游牧是種選擇嗎？

我想導演趙婷沒有這麼憤怒，她沒有，她將攝影機架設於一定距離，緊守紀錄的界線，為觀眾抽絲剝繭一個遊牧族的生活。是的，主角是綜合多位游牧者經驗而虛構出的角色，而飾演Fern的 Frances McDormand甚至奪得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項。Fern的背景和遭遇都經過精心安排，以符合電影放映的時間。但是，作為有公路旅行經驗的人，我對電影捕捉到那些車上生活的細節相當有感。譬如四處尋找過夜處、被取締人員嚇醒、熟悉每個鄉鎮洗衣取水取電之處、佈置車內外有限空間、留下幾個用不上但是心靈寄託的物品等等，透過一個個小環節建構出屬於遊牧族的日常。那其實也是人存在於世、存在於社會之中必然共有的經驗，只是因為經濟、環境因素形成的群體分隔，讓它看似不同世界。緊扣游牧人生的那些細節，讓觀眾有機會重新對照自己熟知的種種觀念，包括「家是...」、「生活是...」、「（游牧）人生的結束是...」

其中最難回答的，或許就是「（游牧）人生的結束是...」這個大哉問了。這個命題也加速許多處的劇情，包括Linda May的道別、Swankie希望在絕美之地辭世、還有Dave因為孫子而回歸家庭。不曉得是不是只有我這樣想，我覺得在這之前，遊牧族的生活多是大同小異的，飄飄蕩蕩在公路上，小小的人們被安放在大大的天地之中，生命被一次次季節性的勞動推滾前進，穿插一些派對與不知何時再見的人們。電影畫面的節制，讓人難受地察覺這樣的生活，彷彿永無止盡。最終，Fern終究是回到了片頭最初乘載滿滿記憶的寄物倉物，跟倉儲人員說，都不需要了。從後院柵欄形成的框景，Fern朝那片綿延無盡之地踏了出去，那片曾經只是在後院靜靜存在的安穩遼闊風景，成了往後凶險生活的全部。

耳邊彷彿輕輕地、再次想起那句提問；那是她的選擇嗎？

我想，生存真正難題在於此，世上真有哪個國籍哪個階層哪個群體的人，能全然掌握自己的命運呢？電影中亦呈現老遊牧族與年輕遊牧族的對比，彷彿在有房和無房之間還有一點選擇餘地。但正如同再怎麼仔細呵護的物件，總要摔壞或是給出去，所有人終將奔赴終點，只是每個人與終點的距離或許因著年紀稍有不同。所以就這層意義來說，游牧之地對我來說也是面對脆弱、失去和不可控的療癒系電影。

一思至此，電影中那句「獻給必須、不得不上路的人」，便在心頭悄悄領受了。

最後，還是想在結尾偷偷表達我對游牧人生的愛，我覺得好幾個場景雖然點到為止，但都銳利的不得了。除了上面提到從舊家跨出那一幕，善用框景的畫面還有Fern拿起充滿洞洞的石頭一窺眼前景色。帶有呼吸的氣泡不僅穿石，同時意寓著不在（消失的）也是石頭的一部分，把眼前的景象在那短短幾秒柔柔包覆，分隔出眼見和非眼見（心）的不同。遊牧族過去擁有，而現在沒有的，並不是就此永久失去了；那變成一個個可以在旅途中向不同人說起的故事，也變成一個個陪伴自己度過黑暗的回憶。

而有些畫面，則讓人感到心碎。像是耐人尋味的聖誕節慶祝。在一整週Amazon趕聖誕禮物出貨之後，熱鬧的聖誕節配上灰冷冷的煙花畫面，過往一同慶祝的人雖然不在了，Fern仍下意識地重複儀式。另外還有與David同遊的景點，導演也在David離去後，兩個人的快樂讓她獨自再經歷一次，使觀眾看見游牧人生難以延續的人際關係，和季節性的人際交流。那都是路上見的浪漫之外，不易被窺見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