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行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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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來到預約了的酒樓,一堆黑色衣著的人排著隊在餐桌間走過,要到裏面的房間去。翠敏覺得好像帶毒的蛇在行。

由於父親在吸煙,還未上來。大家起初都是禮禮讓讓的,但一早已經分成兩組。

在火葬場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況。下車以後,兩邊的椅子分明的坐著兩個家庭的人,接著女人和父親由中間的通道走進來,棺木已經安頓好,安放在金屬製的滾輪上,給人不安的感覺。

翠敏已經不記得女人和父親進來時說了甚麼,但是女人起初還跟著父親走到自己的那邊,看了一看以後,才又走回自己的家人,最前排的五張木椅沒有人坐。

翠敏也出席過其他的喪禮,在決定誰按下按鈕把棺木送進黑幕後,那還未燃燒起來的烈火和毀滅時,總又是禮讓得很。

出乎意料地,也許是一早就商量好了,女人和她的姊妹,以及父親三人一起走到台前把棺木送進去。大家看著滾輪轉動。

在外面,有一個比人還高的焚化爐,是要把剛才還未燒的東西一次過燒掉的。把東西丟進去的是場地的人,他說:「來,喊先人的名字,喊喊先人的名字。」

到火爐的火燒起了,他真的開始把一袋袋紙袋扔進去時,大家才真的叫出聲音來。

「阿婆,安心啦!」

「阿婆!」

「你收東西啦,做一個富貴的人,要做一個富貴的人啊。」女人排在最前。「要做一個富貴的人啊!」

翠敏沒有喊,在旁邊聽女人的喊聲。

現在在酒樓的房間裏,翠敏也是把大部份的注意放在女人身上。上菜以前,她一直坐在自己這邊的飯桌,和父親與家人說著事情。翠敏首次近距離的看到她,覺得她也實在是一個老人。

「這是交租用的。」女人拿出一張小咭。「這個月已經交了。以後就你們自己處理了。」

「是,是。」

「對吧,現在我就甚麼都交還你,以後你們就自己負責。」她又說。「我以後就不會再管了,對不對。」翠敏看著女人的眼睛,透著深層的疲倦。

「還有,上兩個月我們替她換了地板。那些舊的磚啊,因為天冷都掀起了,我們就請人換了。」

「行!沒有問題!謝謝你。」

「不是!不是謝不謝的問題,是我的責任,對不對。難道看見老人家的地板都這樣還不管嗎?對不對啊。」

「是,是的。」父親雄壯的答。「沒錯的。」

「以後是怎樣你們喜歡就好了,不過是我們做了改動,就通知你們而已。」她笑著說。「以後我們就任務完成啦,是不是。」

翠敏看著父親的側臉,感到悔恨。「我罪有應得。」她後來想。

他接著仍是大口的吃著東西,而女人也回到自己那邊了,看上去也不是特別惆悵。偶爾家人和她說話,她還是大聲的回答。

那個剛才站在花下的青年和翠敏對上了眼。那是無意的,在吃著東西途中無意的對望。青年的眼神混濁的很,像固體一樣,其中好像不帶一絲情緒。翠敏主動移開目光。

她最後才猜想,青年大概是女人的孫之類的,而且他也可能是最討厭自己和父親的人,因為在離別時他連手也沒有揮,話也沒說,就這樣轉頭離開。

「那是他的責罰。」翠敏那時想。「雖然他沒有哀怨也沒有體面,但那是屬於他本人對我最強烈的責斥和不滿。」

不滿的最有力表現不見得是虛無。翠敏在青年的眼神中感到深深的責罰,那又是為甚麼呢?明明裏面甚麼都沒有。

到散席以前,女人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封利是。「正松!正松!」她喊。父親細聲的在她旁邊說:「那麼……那麼鑰匙……」

「有的,就在那邊!恰巧傭人去廁所了,我先處理這事,」女人說。「就是她回來我才能給你,我也不好去翻她的手袋,你說對不對。」

「沒問題!沒問題!」父親連忙說。那刻青年正在放空。

「還催我。」她低聲說。

剛剛在旅遊巴看到的畫面突然浮出來。在路上,一個老人正在移動著他的腿,他的動作很怪異,吸引了翠敏的注意。

再看一看,原來他確實是在行走,只不過他的小腿向內彎,步幅很小,使他的移動極其緩慢。正常人一步能跨到的,他大概需要走十步或者更多。

因此到她離去,老人還是像從未動過一樣。

翠敏想,老人的生活是怎樣的呢?那雙腿是生來如此,還是逐漸退化成這樣的?他如果能面不改容地承受一切,實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又或者老人清楚那是一場報復呢。他知道自己做了甚麼事,以致換得這樣的懲罰。但翠敏害怕想到報復。

那只不過是如同步行一樣平淡的憤怒之火?又如同青年的眼神?更悲壯的話,懲罰就再不見得那麼可怕了。恬靜得彷如湖水一樣的控訴,人便溺死在其中。

翠敏好像在老人身上看見父親,而父親的血又流到自己的體內。罪惡和怨念都像離開某處一樣平常,已經流入她的生活,充盈一切了。當翠敏走出房間,感到自己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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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不醉人人自醉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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