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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行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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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在稀疏的草地上,旁邊簡單的石造階梯偶爾也會被照到,唯獨連接那塊小空地和這裏的通道,以及在身後這三層辦公室的前面,一直都免疫於陽光。

翠敏就和家人站在那裏。他們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但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十分鐘。身旁傳來不耐煩的寒暄聲,但翠敏不以為意,望著那殘破的草地,突然想起了老鼠。

想到老鼠就像是在夢中憑空出現那樣,不過出現的地點是家附近的一條長巷中。每次天一黑,在那裏陰暗的燈光下,總是可以看見老鼠的行蹤,也許是在車底下,或是在被堆成一座小三角的垃圾堆中旁若無人的嗅著。她在這時想起這種令人生厭的動物,在體內打了一個寒顫。

在和藹的陽光下想起老鼠,是由於站得太久,出現了幻覺,還是因為看到了草叢?又或是因為身旁的家人和自己都是全身的黑色,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骯髒?翠敏也不知道。

過了不久,三輛的士同時駛了進來,下車的有老有少,全都是翠敏不認識的。她甚至不清楚他們是否也是老人的親屬,抑或是另一家的。

直至看到父親和他們說話,她才瞭解。他掛上彷如碰見老朋友的笑容,和一個上了年紀,但看上去又不是太老的女人說話。他們話說得很大聲,以那女人的樣子來看響亮得有點誇張。她是不是在遷就聲線一向雄厚的父親呢?翠敏感到他們之間的相對是不健康的。

聽著女人說話,她顯得越來越年輕。翠敏沒有想到她就是老人的女兒。

她心裏覺得這個女人有種堅固的魅力,使她看上去更健壯和真實。雖然自己從未見過她,但已感到她和自己微妙的連結。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十人左右,不過就看不見她的丈夫。翠敏從不知道祖父還有兩個姊妹,而她們又是這麼一個龐大的家庭。

二十多人站著等待。父親叫翠敏過來和女人打招呼時,由於想不到適當的稱謂,便隨便說:「叫婆婆可以啦。」

「可以!可以!」女人用力地說。翠敏便叫了。

女人問了她學業上的事,還誇讚她考上了社工很不錯。但無論是誰,一聽就知道女人只是在應酬著罷了。她頓時有點失望。

「那個是誰呢?」她指著一個年輕人,站在大門口開得高高的花下面的他,離所有人都好像很遠。

「我怎麼知道。」母親低聲說。翠敏於是不再問了。她又看了看那些花,陽光更猛了,於是花兒好像更加潔白。

這時一輛長長的車也駛進來了。車上載著的,就是老人吧。翠敏知道死去的老人輩份上是她的曾祖母,但她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她,自己根本甚麼都忘了。於是在腦海中,無論是幻想還是暗忖,都只稱她為「老人」。

「老人的臉很自然。」這是翠敏看到之後的第一印象。不過她立即又想到,自己明明沒有看過活著時的老人,又憑甚麼作對比呢?也許在老人的女兒她們眼中,躺著面無血色的人根本一點都不像還在呼吸的老人,那生硬的嘴叫她們更加痛心也是可能的。

把棺木推進來到那有蓋的小空地前,大家都在給老人摺金元寶,間中也有瑣碎的儀式。例如要給老人上香,那時主持人過來喊:「誰上香?」

「要誰上香?有兩個女兒……」女人回答。

「沒有兒子?」

「兒子……兒子歸天,歸天啦。」女人揚著手說。「有個男孫。」

「孫吧,孫吧。」

「張正松!張正松!」她呼喊著父親。聲音甚至是雀躍的。

事情變得有點難堪。翠敏看父親和女人推推讓讓,然後又有點怯羞的接過了香,站在前排鞠躬。

主持人熟手地把各人手上的香收回,大家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時翠敏不由得感到羞恥。父親被女人呼喚的時候,會否也是一樣呢?那呼喊聲明明不只是叫著父親,也是叫著翠敏自己。那是為甚麼?父親在祖父過世之後,一次也沒有回去看過曾祖母,究竟是不是值得羞愧的事?也有可能是他也害怕那女人,於是就一直逃避。

祖父在她很小時就死了。她對他只有依稀的印象。亦因此,對剛剛死去的曾祖母更是毫無記憶。父親不曾提起她,就好像這個人已隨祖父死去一樣。這些年來老人的照顧大約是由女人她們負責吧,抑或她們也是無情無義的?無論如何對父親都是無聲的責怪。

由於有尚未摺完的衣紙,主持人說剩下的簡單地鋪在老人身旁就可以了。女人這時又叫:「張正松!張正松!」翠敏聽了更加害怕。

父親一面鋪著,一面流下眼淚。不得不說翠敏嚇了一跳。直至老人的身邊都是衣紙,主持人和幫忙的人又左右壓了壓,父親便退回翠敏的身邊,哭出聲音來。

翠敏一點也不傷感,無疑是被其他情緒佔據了內心吧。至於父親的哀慟,她也不知道是否出自真心。

但這樣的話,女人應該更恨父親吧。在她的眼中,他的眼淚肯定是假的。但翠敏不知道。面對死去的人,人的心靈可以脆弱得很。

她憶起剛才的事。那一陣空虛的哀愁像是化寶時的灰煙一樣,突然向她燻過來。當時她正看著女人那邊的親人,看見有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正在教導一個小孩摺金元寶。那小孩大概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吧。

「不要緊,最重要的還是心啊。」隱約聽到她說。

「對。」旁邊的人說。

雖然他們做了好幾次,小孩還是摺不來,最後只弄得平面一片,扁扁的。因此那人才這樣安慰說。

小孩只把一切當成遊戲,仍然熱心的想要重新再摺,翠敏看見難免一陣感動。

「如果一切都講求心,也沒有要摺甚麼的必要了。」她想。「但如果用心摺得更多,父親會否得到老人的原諒?」

或者無論如何老人都不會原諒父親的了。是這樣吧。就算父親把自己的手都摺成金或銀的形狀,丟進火裏,也許她都不會動容。

對於父親和曾祖父的事,她一概不知道。因此會做出這樣陰沉的幻想,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也許是受了冷漠的環境的影響吧,她心裏已判定父親有罪,自己同跟在後面。

父親還未安定下來,就開始瞻仰遺容的儀式。又是由他領著,女人走在他身後,走到棺木前面終於嚎哭了起來,就像是替整個早上做一個總結一樣,無法自控的哭了起來。那哭聲像小孩一樣。翠敏嚇了一跳,這個女人的堅強在那刻還是崩塌了。自己像被風吹起的落葉一樣打轉,圍著穩穩座落不動的棺木轉了一圈,好像也圍著人生繞了一圈似的吧。女人邊走,主持人一邊安慰著:「不需要傷心了,走得很安祥啊……」

輪到翠敏面對那死人的臉的時候,拿著鮮花的手不得不顫抖著。好像那哭聲是由老人的身體發出來一樣。不是嗎?老人生前有為父親這樣哀怨的哭過沒有?老人的哭泣由眼淚附身到女人身上,即使死了仍然能發出聲音,翠敏想起剛才父親也流了淚。

她在把花放下時,雖然沒有特別的懷念,對老人的未來也一無所知,但還是由衷的祝福了這個死去的人。

而女人的淚水一轉眼就止住了。蓋棺之後,一行人準備登上旅遊巴,而父親和女人則坐上載著棺木的房車前往火葬場。(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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