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個酷熱的週日,男友因爲要與家人掃墓,不能陪阿恩。吃過午飯以後,她實在百無聊賴,主動請Laura來家陪她,幾分鐘後,她已經站在門口了。
今天Laura的衣著與平時類近,素色的T-shirt,搭配深色的運動短褲,露出修長的雙腿。也許是天氣太熱,短褲看起來比平常更短一些。
她們坐在沙發上看戲,播放的是阿恩前天從CD舖買來的英雄片。
劇情平淡,Laura似乎感到有些無聊,慵懶地半躺在沙發,同時把雙腿放到阿恩的大腿上。
看著這雙美麗的腿在自己粗糙的皮膚上歇息,阿恩强行忍耐著心中的躁動,顧左右而言他。
「喂,你有沒有禮貌啦。」
「哈哈,那我説聲謝謝。」
「這套戲真悶呢……」
「對啊,因此我才躺下來看。」
「小心睡著了。」
「睡了也不可惜啊。」
但說再多的廢話,大概都無法排解阿恩心裏的不安。她一生人最怕的莫過於老鼠,現在她就好像是被老鼠爬滿了大腿一樣,整片活潑的灰灰白白。牠們胡亂走動,吱吱喳喳地叫,但她卻無法逃走——事實上也不想,這些白色的小動物是一種辛辣,拿去泡酒,喝下去渾身都發熱。
她坐立難安,有好一段時間仍然是一動不動的在看戲,心裏祈求Laura快點收回雙腿。直至她再也按耐不住,眼睛像不受控制似的,終於低下頭,直視那一直壓在身上的重量。她看到的是夢魘一樣的小動物。牠是如此雪白、嫵媚——還連著小腿、膝蓋、大腿、那深藍色的長褲——她再往上看,是Laura呆滯的眼神。
「怎麽了?嘻嘻。」
她沒有回應。
「喂。」
這時一切都停頓了。那種像背叛一般的引誘由這女人清澈的雙眼中射出,蜂擁而至,阿恩整個身體發麻,有一種想哭的衝動。面前這人已經成爲欲望的泉源,她好像一棵桑樹、一枝牡丹那樣靜靜的歇息著,毫無反抗之心,等待著別人的進犯——於是阿恩無法再忍耐,她粗暴的拿起放在自己腿上的腳踝,放到沙發上,左手一邊按著它們,身體爬到Laura上方,用右手控制著她的肩膀,左手又伸到她的臉旁邊,雙腿也自然的扣著她的腿,所有動作歷時好像是千分之一秒,但足夠老鼠們跑掉沒有?
她多麽想把嘴伸到對方的臉上、頸上、胸脯上——但她看到了Laura驚恐萬分的樣子,就在正前方。阿恩全身都僵硬了。
她跌坐到地上,雙手發抖。Laura知道這不是玩笑,坐了起來,弓起身子,一臉滿是惶恐,情況與那晚在公園裏飲泣倒是有幾分相似。
二人沉默了一會,Laura說:「我……我走了。」然後急忙離開。阿恩還是同樣的姿勢。聽到關門聲,眼淚不止的流下。
接下來幾個星期雙方都沒有聯絡,阿恩知道所有事情都已經結束了。或者説,是被她一手摔破了。但即使這事沒有在那天發生,也總會在未來的某天發生,這是在再也清楚不過的事。阿恩明確地體驗到,自己與那些可恨、可怕的想法在本質上是如何的相像。她厭惡那想法,因而也厭惡自己,她明白命運的操弄本來不壞,但各樣美好的事物叠加到自己身上,自己就總是能令它們變壞。她生下來就如此,她想,自出生就伴隨她的那種想法,賦予了她毀滅的能力。
其實她以前已清楚明瞭這事實,但穩定滿足的生活使她一時又忘記了。這段期間她暫時相信,自己與世界並不是如此疏離,自己也有可能融入世界。但在那週日的晚上,在無限混亂的思想中,那真真實實的自我厭惡又再次出現,她又重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是如何突兀,也明白世界的排斥從來沒有停止過。
她慶幸對方只是靜靜的離開,而沒有追究下去。搜索回憶,她並沒有怪責過任何一人,從頭到尾她厭惡的只有自己,以及世界對自己的壓迫。但老實說,後者並不在她能力範圍内。她知道命運的巨輪不斷轉動,自己身陷於其中根本沒有惱恨甚麽的資格和能力。於是一次又一次的瘋狂與挫敗之後,她把全盤的厭惡加諸自己身上,面對未來,她沒有絲毫的怨恨。如果硬要說有甚麽的情感,大概就只有害怕。
她又記起了自己小時候做的一個夢:她變成了夏娃,樹上的蛇遞給她一個橙紅色的果子,她咬了一口,轉身遞給另一個夏娃,她拒絕了。
*
時間過得真快,甚麽都沒有停下來。雖然男友總是在,但那些不能與他分享的記憶間中仍湧上心頭,她孤單得很,偶爾會躲在被窩裏哭泣,哭累了就關燈睡覺,明早又是若無其事地上班。男友有問她爲何與Laura來往變少,她用大家都忙之類的説話敷衍過去。
男友見她悶悶不樂的,又是關懷又是哄,看到她被逗出笑容時一陣驕傲。
阿恩也會在他面前笑,也會在他面前哭,但真正的煩惱總不能給他知道。還是她應該自責?應該懺悔?恐怕她沒有這樣的權利。如果她對男友坦白,等於對命運宣戰,說:你給我的我不要,我跟自己的污穢幸福快樂一輩子!但她沒有這樣的膽量。但膽量這件事大概都是命定的。
某公衆假期,男友約她到一間高級餐廳晚飯。起初她有點疑惑,二人都已經不是要講究甚麽情調的階段了,平常吃飯都是隨便吃,不知道爲何這次這樣破費。
男友看來隆重其事,多番叮囑她不要爽約,又親自挑選了一條高雅的長裙要她那晚穿。
那天黃昏,因爲是夏天,天還未黑。男友來她家接她,一開門,阿恩看見一個穿著整套齊整西裝的男人,一身深藍色,浮誇得差點認不出他來。她於是明白了。
「哇。」這時她還未換上晚裝。
「你趕快去換衣服吧,快要遲到了。」從聲音就聼得出他的拘緊。
阿恩也沒有多説話,好不辛苦穿上長裙,小心翼翼地出門,計程車已經在樓下等著。
總總跡象都確認她的直覺。在今晚,這男人就會開口索取她的餘生,她想,這藍色的好男人。
男友扶著她上車,自己跑到另一邊開門坐下。
西斜的陽光恰好照在阿恩所在的左邊車廂,男友那邊一點都沒有。她迴避刺眼的太陽,望向右邊,看見他溫柔滿足的微笑。
阿恩把頭靠回座位上,閉起了雙眼。
「我休息一下。」
(完)
:然後天空又再湧起密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