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心得│宋康昊的時代三部曲：理髮師、律師與計程車司機

*本文為2017年舊文，大家一起在家追劇救台灣啊！*
這個周末把三部電影看完了，正巧主角都是影帝宋康昊，電影內容也都與南韓現代史有關，我便擅自把這三部電影視作宋康昊的時代三部曲了。這三部電影若依相關時代背景排序，分別是：《總統的理髮師》(2004，林贊相導演)、《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2017，張勳導演)和《正義辯護人》(2013，楊宇碩導演)。

有趣的是這三部電影雖然用了不同的視角，想講述的東西不一樣，甚至立場也不同，共通點都是平凡人在時代洪流下政治觀念轉變的過程。我拜讀線上好多人的影評，大家都寫得很好，為免拾人牙慧，但我又很想聊，只好以比較性的觀點來聊一下這三部電影。

首先我要說，我在看電影之前，已經被警告過、劇透過、大概了解過這些時代的背景以及「把電影當作歷史是件很危險的事」。也因此我放棄去院線看因疑似過度編造偏離史實而評價不高的《軍艦島》，更期待《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以下簡稱《計程車司機》，亦即韓國片名原名）。看完《計程車司機》受到深深感動，忍不住又找了其他深受好評且與韓國現代史相關的另兩部片來看，當然，我沒有把電影當作歷史，但這趨使我更想了解歷史的實貌。

2004年上映的《總統的理髮師》(효자동이발사，孝子洞理髮師)完全是虛構的故事。時代背景為李承晚後期、朴正熙時代，最後以朴正熙遭槍殺，全斗煥軍事政變做結。孝子洞位在青瓦台附近，憨傻的主角成漢默在孝子洞任理髮師，因緣際會成為總統的理髮師，他人生的大起大落也與總統離不開干係。

整部片以喜劇方式呈現，隨著劇情演進，漢默幫忙選舉作票、在抗議總統以四捨五入當選的人潮中出世的兒子、基於愛國心檢舉匪諜、基於愛國心檢舉腹瀉的兒子得了北韓間諜的「馬氏痢疾」（比喻馬克思共產主義），他還敢對軍變得權的禿頭總統膽敢說上一句：「總統閣下，等您的頭髮長出來後再叫我來好了。」，實在太過荒謬好笑。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段，是漢默的兒子在拷問間手指接上電線卻不怕電擊，反而覺得新鮮有趣。拷問者幫他接了好多燈泡測試電流是否有通過，一時之間五顏六色燈泡閃爍如節慶一般，孩子笑了，拷問者也跳起舞來。拷問間的歡笑與歡慶的配樂，營造出超現實的一幕，細想卻讓人毛骨悚然。我想起《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些奇幻經歷可能是因為無法接受現實而出現的保護機制。後來堅持說真話不把爸爸抹成共匪的孩子被丟包在家門口，孩子再也無法走路了。

這部電影最Tricky的地方，在於它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出總統的名字，看的人卻很清楚指涉的是誰。正如朴正熙在韓國人心目中毀譽參半的評價，這部電影雖然描寫了戒嚴時代的緊張感，諷刺了如皇帝一般的總統閣下（比如漢默問：「什麼是龍顏?」，也曾不斷重覆「總統閣下就是國家」的洗腦喊聲），但也呈現了總統做為父親的慈祥一面。主角也是一名父親，在為醫治孩子的病四處奔走求醫未果，既恨自己將孩子送去警局這等愛國心之愚蠢，也恨國家機器把孩子凌虐成殘障。這讓漢默對政府的認識產生轉變，公權力連他想守護的家都守護不了，還是破壞他們家庭幸福的原兇，即使害怕，他還是不惜破壞元首遺像的死罪也要治好兒子的病。
這部電影隱喻的地方很多，讀了很多人的影評之後更覺精采，雖然是喜劇，卻有淡淡的悲哀，是值得一再回味的小品。

2013年《正義辯護人》上映時引起很大的討論，以總統盧武鉉成為人權律師的轉捩點改編而成。不管主角名字改成宋宇錫（男主角宋康昊的姓和導演楊宇鍚的名字合成），或是把釜林事件改成釜讀會事件，都很難不把這個故事視為盧武鉉的故事。這也是我對於這部電影老是覺得心存芥蒂的原因之一。

主角宇錫只有高中學歷，奇蹟似地考上法官卻只做了一年，為了家庭，他選擇當同業瞧不起那種只做旁門左道、專營不動產登記的律師。錢大把大把的進來了，改善了家庭，搬進了當初打工時出過力蓋的大樓，終於從此平步青雲。這時宇錫卻帶著家人回去當初吃霸王餐的豬肉湯飯食堂，想拿錢出來向大嬸賠罪。大嬸不接受他的錢，告訴他發達了還懂得感恩就是最好的回報，要用情來還，從此宇錫便常常來這裡吃飯，想幫襯店裡生意。（因為知道有故事原型，一直覺得這段故事太造神了，除非你告訴我這是真實事件。）
當時正是民主地下運動風起雲湧的時期，江湖上風聲鶴唳卻波及不到只想營利的宇錫。直到有一天食堂大嬸的兒子因參與讀書會被抓走，看過大嬸兒子被刑求到不成人形的宇錫，毅然決然走上人權律師之路。

電影裡有太多名台詞令人印象深刻了，句句讓人熱血沸騰，法庭戲也令人緊張不已，以為可以翻盤的，卻敵不過幕後黑手。很多影評都有寫過的我就不提了，反倒主角心境轉變的過程值得一說。宇錫最初的動機起點只是想要守護這個家，只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他身為律師，又是大嬸形如家人的忘年朋友，於是跟著良心放棄了可以賺大錢的機會，選擇為釜讀會事件被抓走的一票年輕人辯護。他是個原本只想在亂世中安身立命的普通人，卻在這個過程中親自見證荒謬：在立場兩極化的冷戰時代，只要是和共產對立的國家都是「民主國家」。這些愛國者口中的「國家」如此抽象，自覺為愛國者的警察車道英在法庭上被問得支支唔唔，此時宇錫於法有據的一句：「大韓民國的主權在於國民，一切權力來自國民」，一語道出愛國者們的矛盾。

這也是我無法討厭自許為愛國者，欲鏟平一切動亂份子的大反派車道英的原因吧！因為他堅信自己是忠於國家，為國家做事，要揪出一切共產分子，哪怕是年紀多小的孩子。在那個年代，大概也有不少這樣盲信盲從的人吧。題外話，大反派車道英出場每每令人心驚，刑求時完全不對囚犯憐憫的狠勁或是法庭上不動如山的傲慢都令人畏懼。平平是警察角色，這和《哭聲》裡得過且過的主角鍾求相比又是另一個形象，現在想想，郭道元真是演什麼像什麼呢。

電影最後一幕是帶頭抗爭的宇鍚被抓入法庭，為他辯護的律師登記的有142名，到場的就有99名。「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他讓更多有能力的人加入他的戰線，為國家變得更好而奮鬥，這也需要很大的勇氣。我本以為宋宇錫身為律師，應該可以為自己辯護，猜想結局只是想要營造希望才做此狗血催淚的安排。原來做為故事原型的盧武鉉在這場審判的同年被吊銷了律師執照，最後走上從政之路。我不喜歡這部電影不乾不脆的，倒不如直接實名就好……腦海中不斷出現的「造神」兩字大概是觀影時最干擾我的念頭了。除去這個部分，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的台詞句句都是經典。

今年(2017年)上映的《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택시운전사）以真人實事改編為賣點，許多細節都參照德國記者尤爾根·辛茲彼得(Jürgen Hinzpeter)當初冒險進出光州報導的過程。縱然計程車司機的背景與過程經歷都是虛構（因為不知道他是誰），整個事件卻是事出有本：真的有個計程車司機載著德國記者進去封鎖消息的光州，光州當時真的發生了軍隊鎮壓手無寸鐵人民的事件，光州市民當時真的無償提供汽油與食糧給抗爭人士，光州的計程車司機們真的幫助解決很多運輸問題，當時真的血流成河…

故事主角金司機是首爾的計程車司機，也是個沒有靠行得自己攬生意的單親爸爸，憑著在阿拉伯工作時學會的粗略英文，心無旁念地只想把客人載去光州來回賺個十萬韓幣來繳積欠已久的房租。首爾當時也有許多抗爭，他只是在鼻上塗了牙膏，碎念著這些大學生不想讀書只想著對抗政府，然後車子調頭去他處攬客，繼續他的生活。「閒閒沒事，人為什麼要抗爭呢？」這個問題在《正義辯護人》裡也被拋出來，飾演記者的李星民直指核心，反問在場所有人及觀眾：你有沒有去了解過，他們為什麼要抗爭？

金司機初到光州還不太想攪和，隨著親自見證一幕幕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得到一個驚訝的醒悟：「政府竟然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國民？！」掛記著獨自在家的女兒，好不容易出了光州，在順天修車後本想拋下記者自己回去首爾，聽到順天的民眾看新聞談論起抗爭，如同過去的自己一樣批評那些抗議的人太閒，全然不知道相隔不遠的光州正在水深火熱。想起在光州遇到的那些好人，他毅然決然地回頭。這一幕可說是最感動人的一幕，一個普通人如何盡自己的力量，拿去勇氣去成就大義。

片尾播放了真實人物辛茲彼得的採訪片段，除了對金四福司機表示感謝，更想藉影片找出這位與他共患難的金司機。辛茲彼得在去年（2016年）過世了，這部片在韓國上映了幾週後金四福司機的兒子出來相認，有相片合照為憑。即使電影裡的金四福司機與現實生活中的父親並不相類，但金司機代表了那個時代許多富有勇氣的小人物，默默地用自己的力量改變未來。

回到「把電影當作歷史是件很危險的事」，即便再怎麼考據，電影是電影，史實是史實。或許與韓國這幾年的政局相關，這三部電影的敘事方式從隱諱、明喻到接近事實，注意，是接近事實但不是事實，我想可以看作以大眾媒體實行轉型正義的一種方式吧！「轉型正義」是近來很常看到的一個名詞，根據維基百科的定義：

很多人因為《計程車司機》了解光州事件，韓國光州也因為這部電影的上映及好評，參訪光州事件的紀念碑、事件發生地的遊客大幅增加。拍攝電影的人固然有一定的敘事立場，觀看的人若是因此獲得一些心得、產生興趣而願意去追更多內容，查維基百科、讀相關書籍、訪問經歷過那個時代的長輩，這不也是還原歷史真相的一種方式嗎？再退一百步來說，如果因為這些電影而認知小人物也可以影響這個世界，讓我們對柴米油鹽以外的事物多點關心，這又何為不可？

總統的理髮師（효자동이발사 The President's Barber）
上映年份：2004年
導演：林贊相(임찬상)
演員：宋康昊(송강호)、文素利(문소리)、趙英鎮(조영진)、李載應(이재응)
第1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導演
第17屆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觀眾獎

正義辯護人（변호인 The Attorney）
上映年份：2013年
導演：楊宇碩(양우석)
演員：宋康昊(송강호)、任時完(임시원)、郭道元(곽도원)、吳達庶(오달수)、金姈愛(김영애)
第50屆百想藝術大賞電影部門-大賞 宋康昊
第50屆百想藝術大賞電影部門-作品獎
第50屆百想藝術大賞電影部門-新人導演獎
第35屆青龍電影獎-最佳電影
第35屆青龍電影獎-最佳男主角
第35屆青龍電影獎-最佳女配角

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택시운전사 A Taxi Driver）
上映年份：2017年
導演：張勳(장훈)
演員：宋康昊(송강호)、湯瑪斯柯瑞奇曼（Thomas Kretschmann）、柳海真(유해진)、柳俊烈(류준열)
2017年加拿大奇幻國際電影節-最佳男主角
第54屆大鐘獎-最佳電影
第37屆韓國電影評論家協會獎-最佳男配角
第3屆亞洲國際電影獎-特別評審獎
第3屆亞洲國際電影獎-人道主義獎
第38屆青龍電影獎-最佳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