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面無表情,看著阿奴吃力的提水過來。
看她水打那樣滿,桶子晃呀晃的,水花四濺,簡直像是要洗地板;金枝看不下去,起身往門口走去。
「汝水提甚過滿,來到遮猶毋是只賰半桶。」
「是,小姐。」
被小她好幾歲的女孩責備,滿臉是汗的阿奴也只能這樣回答;水若提太少,小姐又會嫌她偷懶,同樣會被嫌的話,提多一點就可以快點解決。
跨過門檻時,阿奴絆了一下,把水濺的滿地,還潑到金枝鞋上。
看著鞋上慢慢暈開的水痕,金枝眉頭皺了起來。
「緊去拿布來擦,互汝提一下水就弄到濕漉漉矣。」
發出不耐的話語,金枝搖搖頭,兩眼盯著阿奴,只見阿奴慢慢地把水倒進面盆,接著急急忙忙的退出去。
嘆了口氣,金枝把布巾放進清涼的水裡細心搓揉、擰乾,然後緩緩的擦拭著榻上女性的額頭。
「阿母,阿爸去找師公矣,汝稍忍耐一下。」
榻上的女性眼睛微微張開,溫柔又不忍的看著金枝,開口說了些細不可聞的話語。金枝趕緊俯身向前,想要聽清楚,但母親又昏睡過去了。
摸了一下母親的額頭,金枝緊咬下唇。
(猶這麼燒……)
只感覺一陣鼻酸。
不久,阿奴進房開始擦拭著地板,金枝想起剛才她對這個下人口氣不很好,但看著阿奴擦地板,又覺得很想罵人,於是起身到正堂去。
「二嫂。」金枝的二嫂正跪在案前拜拜。
「阿枝喔!來佮我做夥拜拜。」
金枝從香桶抽了幾支香,對著供桌上的蠟燭點火。香大概是受了潮,點了好一會。
用手搧了搧香頭,溫熱的紅光點點燃起,金枝跪在二嫂旁邊,然後對著神主牌拜了起來。
「祖先保庇,阿母已經病兩個月矣,越來越嚴重,叫我欲如何是好。祖先得要保庇阿母,保庇阿母身體趕緊好起來……」
「太太。」剛擦完地的阿奴,靦腆的小聲說:「老爺要回來了,我是不是……」
二嫂揮了揮手,要阿奴下去。師公就要到了,阿奴月事剛來,最好迴避一下。
等金枝轉身對著門外天公拜了三拜,再把香插在香爐裡,父親也正好帶著師公回來。
門外邊吵吵嚷嚷的,宅內也瞬間騷動起來,大哥快步前去外邊迎接,扛轎的家丁則在中庭放下轎子。只見他們身上的衣服全汗濕了,也難怪,最近幾天是入夏以來最熱的日子。
來客有兩位,一位穿著道服,眼神銳利的長髯師公很瀟灑的走下轎來;另一位是個年輕男子,提著大包小包的跟在師公後面,大概是徒弟或助手之類的吧!
「大師請。」
金枝的父親和大哥恭敬的請師公進門,二嫂趨身上前行禮,金枝則奉上一杯清茶。
師公才跨進門檻,便起手阻下金枝,接著兩眼四處觀看,臉色相當的凝重,口中則開始念念有詞。
父親滿臉期待,捧著茶杯的金枝則是一臉茫然。
(真有鬼怪嗎?)
雖然心裡存疑,但母親久病不癒,藥石無效是事實,加上母親發燒前一天,正好撞見了臨村的出殯行列,大家都一口咬定這是中邪所至。
中邪這玩意對金枝來說是相當遙遠的,畢竟她是人人稱羨,命重七兩的人。像她這樣命重的人,是不可能會受鬼神所擾的。
金枝就要十歲了,這十年的短短人生不可謂不順遂,連帶著她們林家都興旺了起來。
大家都說這些好運是來自於她的七兩命,簡單說,她出生就注定要過好日子,而她也一直理所當然的接受這種講法,但最近她開始不這樣想了。
母親病了,這對金枝來說,是人生中第一件的悲傷事情,也是第一件不能如她心意的事情。
這讓她有點難以調適,脾氣也隨之變差。
師公大步入門,手指頭捏呀捏的,兩眼不住在房屋四周漂呀漂,一付凝重的表情,跟廟裡的將神到有些類似。跟著進來的二哥,湊到金枝耳邊輕聲說道:「我就講有鬼怪吧!汝看大師一入來就感應到了。」
這時師公的徒弟捧著眾多法器上前去。師公取了個銅製鈴鐺,然後開始搖頭晃腦的舞動起來。
旁觀者個個表情嚴肅,頭隨著師公的手勢轉,兩眼連眨都不敢眨,深怕漏看了鬼怪現形的那一幕;金枝倒是很快就不耐煩了,她命重七兩,注定是看不到的。但不耐煩是一回事,不敢亂跑的她,也只能把手放在身後,開始摳起指甲,一邊瞧著朱紅斗拱及靛青屋柱上的雕花,然後兩眼失焦的發呆。
過約一刻,師公終於停止做法。滿頭大汗的他一臉驚恐,不住搖頭。
「這次的煞鬼真惡毒,真歹對付。」
父親露出焦急的表情,大哥和二哥也異口同聲的問:「阿母有救嗎?」
師公點了點頭,開口說:「先互我見恁阿母,閣看吧!」
「師父出面,安啦!毋免驚,一定無問題的。」
徒弟這樣打包票著,兩兄弟才稍微放心,再怎麼說,這位「通天仙」是父親好不容易才從南部請來的,聽說法力高強,驅魔無數。雖然所費不貲,但身為溪寮首富,自無請不起的道理。
師公由父親領著進去母親的廂房,小徒弟則在大廳裡東張西望,對著供桌及太師椅上的珊瑚與鑲嵌貝殼發出嘖嘖之聲。
「恁林家佇縣內真出名是吧!」
這個徒弟看來大概十七八歲,跟金枝他二哥差不多,長著一付老鼠臉,賊頭賊腦頭腦的樣子,金枝看了就討厭,「哼!」的一聲便轉頭進到旁邊廂房裡去,留下生怕得罪大師的兩位兄長不住道歉。
林家在溪寮一帶頗負盛名,那間兩進五廂格局的三合大宅更是溪寮人的驕傲。
金枝的祖父林茶和父親林億以經商起家,手腕高明的父子倆很快的建立起在縣裡的政商關係,於短短幾年內迅速竄起。在金枝這位寶貝女兒出生之後,更是財運亨通,成為縣內大賈。
但林億的愛妻莊氏,在生下金枝之後損了元氣,成了標準的藥罐子。而這次,更在中邪之後進入瀰留狀態,使林家上下陷入一陣低潮。
「阿公……」金枝照例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跑去找疼愛她的阿公。
阿公合起帳冊,將算盤推開,然後把金枝抱到膝上,柔聲安慰著金枝。
「阿枝,仙仔來了,我看汝也免甚煩惱,人講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若是該碰著的劫數,是絕對走袂去的。」
這道理金枝都聽爛了,不過她擔心的並不是鬼神之類的事情,而是那夥師公師徒,她氣惱那個害她端著茶杯不知如何是好的師公,也討厭那個徒弟打量她的眼神。
但是這種話不能亂說,免得惹人家生氣,壞了法術,若因此造成母親的痛苦可就是個罪過了。
下午,師公在中庭起了個壇,開始舉行驅魔儀式。師公的徒弟在一陣忙碌之後,將金燭香末全都燃起,接著唸咒擊鈴聲便不絕於耳,讓這個夏日午後變得更為燥熱難耐。金枝只覺煙味刺鼻、鈴聲刺耳,受不了,跑出去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