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確確有那麼幾年,在南部的一所大學裡,Me是和一群感覺動物生活在一起。
回想起來,那是不停處於微醺,陷在迷霧裡的大學時代,燠熱的國境之南。
他們描述事物的方式常像是,「這超棒的啊,強到爆」,另一個似乎了然於胸也說,「對啊,被拋出去了呢!」向人介紹一張爵士專輯這麼說,「音調聽起來很涼」,原來聲音可以用溫度來形容。然後Me很像AI機器人不斷在捕捉定義,看著一張陽光普照亮到過度的照片,喔,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的過曝到一個程度,變成陰森森起雞皮疙瘩的感覺,或者是,「喔,這超裸奔的啊!」,總有人回應,我懂我懂。於是Me又定焦在這幕電影畫面,喔,原來這景象叫作超裸奔的感覺。而Me從來沒有能力去追問,你的意思到底是?所以你是指?由於這裡每個人的姿態總是那麼心靈相通,Me實在不好意思提問,其實Me有種心虛,「不懂」是出於本身的無知,然後裝出倔強,跟著說我懂我懂。
連裡頭最有工程師性格的說起話來,即使長篇大論,聽起來都像是山洞裡的低鳴返響,純粹風粒子的轟鳴。然後Me開始把哲學美學理論的書塞進來想要提升知性,試圖要追上這群感覺動物的感性,可是連書的作者也是那麼吃力地挪用所有能想像的一切詞語,去描述一個難以言明的對象。但Me當時並不曉得,誤以為那些迂迴的思路、繁複的路徑、凹折的辭彙本身,就是作者想要表述的內容。無論是當時或是現在,Me都真心不覺得,這些感覺動物根本只是叨著煙、喝著伏特加在那裡耍帥或故弄玄虛。只是不夠詩人,不夠文學家,不夠藝術家,倒不說是群巨嬰般牙牙學語,用碎離的詞窮、困頓的費力,想表達﹔手搭在Me的肩上誠摯,想訴說,他們真的有感受到什麼,衝擊著他們。但永遠含糊其詞,用語錯置。
也的的確確,有場在跨年前一天的晚餐派對,在其中一位感覺動物的租屋裡,有電梯的社區大樓,大男生一手包辦派對邀請大家,露了一手好廚藝,Me還記得有一道是鹽烤鮭魚。幾個不同科系的男女同學,在他房間裡隨意聽音樂閒聊,最後是在客廳模仿夜店跟著耀動的節奏假裝自己在忘我跳舞,營造一種歡樂氣氛,大男生想掩飾他的落寞。可是,Me一路在遠處觀察著他成為事業有成的中年人,他仍然逃離不了當時自己對Me說過的那句人生金句:「每年至少要交一個新朋友。」事實哪有他說的那麼保守,他的朋友至少一百個,比Me多一百倍,但他仍然寂寞,心裡有個洞填不滿的那種,他唯一的朋友是他本人。派對結束前,大家彼此問候明天跨年會做什麼,一定是有個女孩說了什麼,激起Me非得要做點什麼的情緒。
那場跨年前一晚的派對,真像那幾年Me與那一群感覺動物相處的壓縮版本,他那麼刻意地想融入,但同時又那麼本能地想疏離。Me一下子討好,一下子又想把他們全踩扁在地上,踩在鞋底用力轉一轉,在Me心底。
Me如野獸般甦醒,晚間派對一結束,就急奔回家拿走了全部的相機底片,彩色的、黑白的、幻燈片,活像逃命般急著出走,Me在火車站嫌棄坐國光號到台東太慢,被一個計程車司機阿伯半哄半騙坐上了他的計程車。可是Me在後座乾等了十分鐘車還不開,眼看國光號都快出發了,他說還差一個。Me被阿伯猴急的樣子給騙了,Me以為他比自己還急。終於又進來一位和Me一般耗呆的年輕人,阿伯急急忙忙上車,邊排檔還邊叨唸,「囉哩八嗦,愛坐不坐」,大概又想拉一個人,但價錢談不攏。他一路飆,一路碎嘴得很,像唱Rap,廣播就開他想聽的超吵,Me怕死得不明不白根本不敢睡,阿伯像嗑藥一直找人搭話語速異常,其實是筋疲力竭狂揉眼睛自言自語。
Me和那位年輕人像石頭一樣手緊緊抓著門把不放,就這樣飆到太麻里,在一個十字路口,忘了到底是誰闖紅燈,總之一輛小轎車突然橫陳出現在他們眼前,阿伯煞車全力踩到底,Me說馬路上起碼留下兩條20公尺長黑色的急煞輪胎紋,刺耳的聲響劃破黑夜在山谷間迴盪。然後阿伯脫險後又開罵,「幹,開車真的要很小心啦,要注意啦,你看這樣」,話傳到Me耳裡,全是掩蓋自己魯莽駕駛的心虛廢話。到了台東客運站,Me下車時有點腿軟,眼角餘光瞥見那輛原本不屑坐的國光號,它竟然也悠悠然抵達了。Me內心一陣空盪盪,在想剛那一路熱血狂奔超速,甚至差點在太麻里嗝屁,還要被迫封印在司機老頭的瘋癲空間裡凌遲受罪,這一切到底在瞎忙什麼?
然後,一個人在大半夜出現在幽微陰鬱的台東客運站,沒有任何計劃,一股衝動突然冷卻後,腦袋清醒,才發覺現在是30號的半夜,有必要那麼早來準備跨年嗎?隔天中午出發都還來得及吧?
其實Me心裡就是想坐上這樣的車子,一台急急忙忙奔離都市的交通工具,逃離是連當時Me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內心情緒,焦躁並不是為了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而雀躍不已,他選擇鑽進一輛貌似靈巧的小車,而不是笨拙的國光號那種巴士。監禁不是為了幫助當事人有一天能夠脫離,而是令之喪失能力。
那段時期,像是我根本看不懂的譯本,被帶到廢棄的百貨公司頂樓,沒有出口,原地迴旋。嘴巴開始出現死魚被曝曬的潮腥味,疾走不停的乾涸。
曾經和台東高中女孩寫email,是最初對台東較為真實的印象,她信裡敘述高中生活點滴,述說對未來的憧憬。
有一年,Me突然衝動就是想到台東跨年,說走就走,非常熱血,抵達時是30號半夜,冷靜下來後才腦袋清醒,那麼早到是要幹嘛?(反正先到再說?怕塞車?)
坐在7-11門口像流浪漢,有一堆空台啤罐做伴,坐不住了就開始走,莫名走到台東監獄沿著圍牆漫無邊際繼續走,到處黑鴉鴉、陰森森,不敢停下來。從半夜晃到凌晨3點,遇到一間簡陋旅館,想說還是住了吧,快撐不住了,但老闆娘說要到5點才能入住。又硬是閒晃到5點,然後旅館熱水還故障。
隔天夜裡,終於在河濱公園觀賞原住民跨年表演,拍了一堆照片,但後來sd卡竟然壞了,照片全毀,只剩腦海的回憶。
但越是模糊的,越是想要去追憶。
當時Me迫不及待想要迎接「新的開始」,如此衝動的心情已經越來越稀罕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