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通知有排到角膜捐贈,需回覆確認,當然一口答應,當下即排定手術日。 陪老媽在醫院動角膜置換手術,當時是凌晨一點多,我在醫院地下美食街獨自一人,吃著摩斯漢堡等開刀結束。記得點的是厚切培根和牛堡套餐,平常捨不得吃的,因為是老媽塞給我的錢,就大肆吃喝起來,一邊抵抗睡意與院內寒氣,一邊打發時間。牆上還有個電子看板,顯示手術進度的即時資訊,設想周到。 那個美食街,其實就是百貨公司等級,在醫院裡面是座突兀奇異的空間,充滿暖色調的內嵌式照明燈,像在孵蛋器裡的暖冬,人也不少喔,可是大都面無表情。半夜裡,在這待著,覺得非常溫馨,可是摻和著科幻式的孤寂。隔天一早,到對街去買鱸魚湯,給老媽當早餐。 隔壁大嬸病友哀嚎,她動的是視網膜剝離復位手術,一直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不是因為術後的疼痛,而是她被通知必須趴睡一個月,不停抱怨一直要趴睡很難受,而且就算醒著,隨時頭也都要低低的,一想到這樣還得持續一個月,簡直快瘋了。 據說那種手術,不曉得是放一顆還是一組氣泡球,把如同壁紙般剝落的視網膜給奮力扶起來,所以頭要低低的,眼睛朝下,氣泡才會浮(扶)起來。像一群神色慌張的小隊伍,七個還八個氣泡小工人疊成人牆,手忙腳亂卻又十分盡責認真,搶著扶持那紙片般軟趴無力,剝離的視網膜,想像那畫面,心裡還是不爭氣地笑了。「低頭氣泡才會浮(扶)起來」,這句話一直戳中我的笑穴,頓時對自己的笑臉感到猙獰,是啊,我對人還是那麼沒有憐憫心啊! 「那有人愛你嗎?」老媽談笑間突然飄出這句,我從來沒聽說過的直白問話,在腦海裡烙下新穎印象。而且,以她歐巴桑的形象脫口而出更是不搭,語意中,明明帶著一絲絲罕見的感性,但說法竟像是「吃飽飯沒」般的問候語。我和老媽無話可說,但也無所謂,就是很表面的寒暄,靜靜聽她針砭親戚街坊的是非,講閒話不留情面,確定詞語仍凌厲清晰,無患失智症,一如往常我就放心;對幾句話,她確認我有收入,不會要錢,老人家也就放寬心。「那有人愛你嗎?」試探隱私的問候,我開玩笑似搪塞虛應:「有啦,很多個,不用擔心。」她笑了,笑得開懷,像被童言童語逗樂。偶爾見面裡,我們總要對彼此說上好幾次「不用擔心」,那是話題的結束語,表示語畢,莫再追問。最終,我們演變至僅僅將自己安放顧好,不讓對方掛心,這是默契。 母親是鄉下人,大嗓門,直腸子,只有小學畢業,家中長女,國中肄業後,很早就到大都市學習一技之長,做做小生意,一生勤儉,精明幹練,身上總有股油垢味,攢足積蓄安然退休。每次飯局,總怕忘記似的,還未點菜就把鈔票私底下遞給我,似乎明白年輕人在外地忙碌奔波,餓不死卻也養不活。平日鮮少聯絡,有事一見面不忘先塞錢,這一幕很像日本的出租大叔,總覺得自己是在扮演一個領鐘點費的出租兒子,既然拿了錢,就聽她吩咐,跑腿買東西,她叫我順便幫隔壁唉唉叫的大嬸買碗鱸魚湯。 離開時,在附近的星巴克待坐,想轉換一下疲憊的心情,畢竟一夜沒睡。忘了點了什麼,總之,又是大吃大喝了起來(當然是用老媽給的錢),只是想支撐打盹的睡意。腦海又跳出那幾個手忙腳亂的氣泡人,害我又對著玻璃倒影中的自己,情不自禁地傻笑了起來,可是那倒影卻垮下臉,眉心微皺,瞪著我瞧。 思緒一陣空白後,那句話仍餘音般繚繞,「有人愛我嗎?」揮之不去反覆自問,像在確認對我而言理所當然的答案。忽又若有所思,那會不會是一句其實很含蓄的愛語,將我愛你三個字揉藏得彆扭曲折,或者,她是不是期望我也如此問她:「那有人愛妳嗎?」我猜,以她的個性,大概會故意扯開嗓門嚷嚷:「有啦,哎呦,廢話!先把你自己顧好吧。」笑盈盈,爽朗依舊。 像是承諾會將自己照顧好,信任彼此都會打理得好好的;互無牽掛,勝似無情,但求長久。「你自己要保重 。」嗯,我知道,不用擔心。(我會好好的,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