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綿綿細雨中,我發動了汽車引擎。
「老」朋友所謂的一週期限將近,一方面,是我已經受不了這裡的人情味。看著電視機裡每個漂亮的景點,內心的聲音在腦海中迴響,只想快點離開這邊。
或許是對離去大城市的迫切感,又或是開大車開久了,盲彎大轉、山坡降檔超車。高高在上的視野裡,我就如同一位老司機。柴油前置引擎的加持下,這台黑色廢鐵如咆哮的猛獸,直直往快速道路衝去。
老人家的左手死死抓著護桿不放,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坐中大型的車子。
或許是對大車的恐懼,他不斷跟我說著放慢點,並沒有發現,後方已然塞著等待我前進的車輛。他心中的那頭恐獸,僅是嗓門大、速度慢的老人家。
我第一次聽到蘇格蘭風格的髒話。
我得說,罵起來真的沒什麼兇悍感。在一路尖叫與訓斥聲中,唯獨愉快的只剩下愈來愈好的天氣,以及不知什麼時候,從鋼鐵叢林轉為松林建築的美景。
每過一個山丘,都可以看到一座小瀑布。天空的雲彷彿與山交會著,形成一幅幅壯麗的山水畫,彩虹時不時會探出頭來。若再往更遠方看去,一望無際的松木林中,似乎能看上一片藍點。那是太平洋。
不得不承認,澳洲人對國家公園的干涉真的是恰恰好。每接近一個彎道都會有建議速限,每個看似沒人走過的小徑會有指路牌,懸崖上會有樓梯跟扶手。在毫無人煙的小路上,還看得到Google導航。導航小姐將方向指進,愈靠近海邊,要爬上的坡卻愈高。
一個高聳、緊鄰大海的懸崖美到我想直接跳下去。
跟卡爾爺爺的度假村告別後,我們再度向前。跨越一條溪,到達這條路的終點,而我們預定的車位就在那。
一塊放著一張號碼牌的平地。
土地的附近停著一台比一台大的豪華露營車,有變形金剛開天窗的、有自製訊號接收站的,我甚至懷疑有的裡面有按摩浴缸..
這次的教訓讓我學到一課,那便是再也不預定露營地。
距離天黑還有幾個小時,在設置好我們的豪華布置(停車)後,老先生決定帶我到他年輕時經過的海灘。
我望著四周,茂密的叢林使我困惑,他則將手指向剛剛跨過的一座山頭,那座海灘在山的後面。
是的,開車六小時外加爬山。這大概是這趟旅行要習慣的生活方式。
爬山的路途上,他回憶起自己上一次過來的青春,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很開心能夠在有生之年再次回憶這座國家公園。
跟隨著前人走過的小徑,一張張招牌顯示著我們該走的方向。跨越一座小木橋,我能看到兩位小朋友在溪邊玩耍、幾位年輕人拿著魚竿釣魚。夕陽餘暉下,風景便變得非常美好..
回首,老人突然消失了。循著地上的腳印,我鑽進路旁的一座草叢。原本叢生的景色豁然開朗,可以感受到山頭另一端的震撼、打著峽灣的海浪,與呼嘯而過的風。
老人指了天邊,山頭與山頭之間,夾著一座白沙灣。
老人細說著這座海灘名稱的由來,聽說將腳踩在沙子上,會發出如鴨子叫的聲音。語畢,他便將腳踩向那潔白如精鹽的沙灘。「呱」十幾年過去,那座白沙灣仍舊跟之前一樣。
我們在入夜之前趕回露營地,原本坐在按摩沙發的大媽正烤著牛排,在自家「車」游泳池玩耍的小朋友換上單車安全帽,那種高檔的生活模式總是看不慣。
「是時候讓我大展身手了」
看著富豪們在露營地裡大放光彩,我雙手一伸,打開整台車最炫砲的設備: 一扇掉漆的後車門,與更裡面那兩條長長的抽屜。
老先生坐在我幫他設好的露營椅上,我則展現出東亞人之傲的高超廚藝。
寒風夾雜的一絲雨水,原本健談的他逐漸安靜下來,默默站起身來,走進我的車內。
「不好意思,我有點冷」
他語帶虛弱地說著。
「沒有關係,我幫你煮飯就好。還請你洗完澡前先不要躺在床上,因為我有床癖,連自己都是洗好澡在上床」
面朝瓦斯爐方向的我頂著寒風說著。
「好」
語畢,他便躺上我的床。被海水與沙子沖刷的襪子直直插進我的棉被裡。
等一下,好像有哪裡怪怪的?
是我的英文沒講好,還是他根本沒聽進去。
頓時被他的反應震驚的我,停下了手邊的鍋鏟。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底線。你有點不乾淨,可以請你下床嗎? 或是那裏有個地墊,你可以鋪著它躺在床上」
老人似乎被這句話激怒到了,語帶震怒地咆哮,原本顫抖的手指指著我的鼻子警告著,這句「你有點不乾淨」對蘇格蘭高貴血統的汙辱有多麼嚴重…
我就這樣在寒風中被他數落著五分鐘強忍著怒氣,我選擇靜靜地聽他把話說完。
「你講完了嗎?」
我面無表情的問著。
「是的,希望你知道自己的錯誤」
他將棉被蓋到近脖子處。
「好的,那換我說囉…」
接下來,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不帶情緒地,用中文以外的語言叮嚀一位老小孩。
沒有問候父母、沒有帶髒字,兩三分鐘的理性問答,他默默地低下頭..
最後一聲喊聲,他緩緩離開溫暖的被窩,將自己帶來的睡袋披上,乖乖地躺上我說的睡墊。
「我很高興我們有個愉快的對談」
我說著,便繼續煮我的晚餐。
這次的辯論之勝利並沒有使我感到美好,多的是驚訝,驚訝自己的英文程度已經可以跟母語人士吵架。然而,他躺下來那成堆的沙逼得我在隔天洗床單。
我們被清晨的陽光曬醒,鳥兒的叫聲提醒著,這裡是片多自然的保育區。昨日的爭吵並沒有使他憎恨我,仍繼續跟我談著今天打算帶我去哪邊晃。我很欣賞這是一位紳士的經典表達式: 爭吵僅限於內容,不帶額外非分之想。
我們搭上最早班的公車到達管制的山上。公車駕駛是位健談之人,即使沒什麼人跟他說話,每經過一個地方仍會補幾句話。
我們坐在離駕駛最近的位置,老先生的蘇格蘭腔成功的使駕駛感到困惑,即使都是英文,在不同母語人士間流通仍有時會使他們搞混。
公車在蜿蜒陡峭的山路上搖擺,一個急轉彎,幾顆石頭掉到萬米之下。
兩側撞成畢卡索作品的防撞桿,不禁使我想起離台環島時,與死神擦身而過的斷路。
一個急轉彎,最後停在一片很小的停車平台旁。停車場兩側各有一條登山入口,一邊是差不多半天可以走完的寬闊斜坡,另一側則標著牌子,提醒路人四天三夜需要的準備。
老人將手交叉擺在背後,走在寬闊、卻又陡峭的斜坡上。我們經過一對中國家庭團、經過了一對印度登山情侶,令人驚訝的是,他的年齡與外表,跟走路的速度不成正比。
邊走,他再度回想年輕時走這條路的回憶,一過就是四十年。經過一個彎道,我們選擇在這邊歇息,享受著林間的陽光與帶上來的小午餐。聊著他的陳年往事,以及觀察那些急於攻頂的各色路人。
他口裡含著壽司說著,澳洲版的壽司似乎比台灣的還難吃。
跟年邁的紳士生活獲得的體悟讓我回想之前碰過的情緒化事情,他有時像是一位導師、有時則會與小孩一般。
不知怎麼的,當他們提到人生,短少的幾句話總會使我質疑及思考許久。
時間到了,他們說的話就會靈驗了。就跟登頂一樣。
山頂的平台站滿大大小小的觀光客。往下走幾步,鑽過一片樹叢,大石頭上豁然開朗的美景,能見到山頭下的公車、蜿蜒的公路、溪床前的露營地、遠方的海,以及,另一座山頭後面,呱呱叫的白沙灣。風景不比山頂上的醜,卻只有一對越南夫妻在曬恩愛。
我爬上那顆石頭,老先生在旁看著,見我不發一語看著遠方,他嘴角露出了微笑,似乎早就知道我會有這個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