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 01 絮語,於簷月透窗時刻

2021/07/1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是夜寒冷,屋外的馬路與月光沾著冰涼霜氣,須臾,來到鐘聲敲響的九點——日本明治時期女性小說家.樋口一葉的短篇小說〈簷月〉以這樣的情景開場,讀者尚不見炭火映出女主角.阿袖的身影,卻已聽她接著訴說:孩子早早入睡,而丈夫為了掙錢延長工時,今晚會是遲歸的一日。
相比於白晝,「夜」是隱晦的,是一種直接的視覺消隕。「夜」將環境裡的溫度,連同來自敘事者外在的窺探和監視一併熄去,彷彿蓋上屏蔽的殼,在阿袖的時間軸上,在平日家務與丈夫返家兩大事件中間,留下一截只剩她與自己對話的空白。樋口一葉的諸多作品中不乏以夜晚為背景的橋段,其中,短篇的〈簷月〉全文都在這樣的暗暝當中度過,從頭到尾,以阿袖的自語獨白貫串故事。
為什麼必須是「夜」呢?在日本文學當中,夜經常被視為一種「晝」的相反概念,又或者「異於常態、常人」事物的生成場域(註1)。若把白晝社會的種種表象和準則定義為「平常」,在深夜這樣「不平凡」的疆界,人們所從事的各項日行性的活動停擺、社會規範弱化(註2),相對地,就成了讓人物之「裏」——即,具有每個角色獨特性的「心聲」——得以活躍的時候。
根據〈簷月〉描述,主角「正常的身份」是一位打鐵工的妻子、育有嗷嗷待哺嬰兒的母親。明治時期下的日本漸漸邁入所謂近代化、西化的社會,家庭結構由原先多代同堂的家族轉為雙親加上孩子的小家庭形式。其中女性受到「相夫教子」觀念的制約,並且此任務的達成與否,往往被用來衡量一名女性在家庭生活上是否具有合格的品德。
只是,樋口一葉並未側寫白天的阿袖,反而使她在這等待一家之主下工的獨處時刻,忽地回歸「名曰阿袖的女人」這樣原初的個體,又憶起自己婚前於東京櫻町某豪宅擔任婢女的歲月。彼時,生活是夢幻的,尤其被阿袖喚為「老爺」、寄予思慕之情的豪宅主人對她疼愛有加,一度要納阿袖為妾。「櫻町的老爺不知已就寢了嗎?或者在桌上展開紙靜靜動筆?寫些甚麼呢?是漢詩嗎?還是和歌?或者是,想給我寫信,徒然在那裡動筆嗎?」讀者從她的絮語得知,縱使阿袖最終回到老家與現在的丈夫結褵,「老爺」仍前後捎來十二封信件,表達對她的情思。
這些從前彌封於衣櫃深處的信件成為了阿袖婚姻生活中最大的秘密:「到今天沒有拆信,自以為挺堅強的。其實,是害怕經不起信的內容帶給心中了箭一般的痛苦。」書信的拆與不拆,同時也就象徵著阿袖對自我情緒的面對與逃離。小說內外,作者與角色所處時空皆方值明治初、江戶遺風仍存的歷史斷代,職業與身份是綁定的,而這進一步又影響了在人群之間,一個人的地位和責任義務等的歸屬。
「說起來有辱丈夫,當初辭了工回家來,經說定親許嫁的對象是在工場任職的人。如果要比擬,為免不妥,不過,和老爺的地位相較起來,私心也曾經以為像似天女丟失了羽衣一般。」入夜前,阿袖所背負的身份在平日要求她卸下自己的情感,與他者共享生活——屋內的家人、屋外的鄰居、置購日用品時遇到的攤販,以及其他。這也意味著,白天的阿袖不得不承受的,是一種來自社會的約束力,而在這層約束之下,她將獨立存在的自我噤聲,稱職地扮演身處群體應有的角色,使自己與大環境的道德基準重疊,進而安穩地見容於世。換言之,倫常和白晝作為一種框架,所帶來的既是束縛亦同時是安定生活的要因。
相對之下,〈簷月〉的夜晚卻破開了這樣的安定,在特殊的帷幕裡,賦予了獨白者重返「自我」進行敘事的自由。捨去由「社會」覆蓋在身上的期待後,曾經嚮往跨越身份圍籬的自由戀愛一事,便透過阿袖的呢喃呈現在眾讀者面前。阿袖對於現任丈夫挑起家計、甚至照顧自己娘家的父母臨終等舉動深懷感激,但同時,又在對方的「阿袖,做這。阿袖,做那。」等傳統父權的命令中,體會到平庸持家的煩膩感。
晝與夜,由是把阿袖劃分為檯面上沉默的有夫之婦,還有檯面下一個具備人性和情感的血肉之軀。以往,丈夫沒有延長工時的日子,「夜」並不正式稱為「夜」,乃是晝時身份的延長,然而這次屋簷月光映照的時刻屬於她完全私有,在意識到此一事實之際,阿袖對白晝各樣雜事的反動與內心衝突也緊隨著被喚起。此夜於焉成為她情緒釋放的載體,在暗色掩蓋的前提下,反而促使阿袖對自身的坦白。
在靜謐的夜晚湧起這樣的回憶使阿袖陷入某種無措的心緒。身兼妻母等職的阿袖,與單純作為女性的阿袖,因著群體當中個體性的復甦,陷入拉扯。「身邊有這麼個孩子,我怎麼還心懷二意呀。即使沒有心懷二意,也不能對自己的丈夫不滿意的呀。可悲啊,可悲。只要沒有忘記櫻町這名字,我就是不貞的女子。」因女性義務與戀心出現分歧,而預想遭到精神出軌的譴責。何謂晝而何謂夜,至此也就相當明白了——前者作為一個符合道德的自我,後者則象徵、引領了心底遭封存已久後,重新揭露的己身。
閱讀〈簷月〉,所得到的並不只有時代下陰性女體的刻畫,我們可以說,是「夜」的臨在,將阿袖(女人)作為有心、有慾望的主體重新審視與還原,並且,悉數乘載了白晝的社會以及其道德標準所無法容納的個人情感後,架構出一個允許其釋放的安全空間。「夜」作為「晝」在文學上的反襯,因此成為了探討人性時,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媒介。
【註解】
註1:
中野貴文〈古典文學中關於夜與視線之備考〉(東京:東京女子大學比較文化研究所紀要 81,p. 25-36,2020)

註2:
矢ケ﨑太洋、上原明〈人類對於「夜」之恐懼與好奇心——日本鬧鬼景點與試膽之旅事例〉(東京:首都大學東京都市環境學部,2019)

  • 本文作者
嗜寫者,本名黃昱禎,藍墨水文藝社第五屆副社長,現為輔仁大學義大利文及日文系雙主修學生,於2018年赴羅馬UNINT大學交換學生,立志用各種語言說各種故事。高中小說作品〈偷〉曾獲中臺灣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
字覺Jikaku〡文藝解剖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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