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客倌提到「少年不知愁滋味,老年方知行路難」,唉唉,禍福本是相倚,考上了未必是福氣,沒考上不代表運不好,能當什麼並不重要,能做什麼才是真的。接著就要來講一個少年得志大不幸的故事。
李司鑒,不知其名(大概不想記住他的名字)是個天才神童,從小就伶牙利齒,善觀風向,舉凡讀空氣、察顏色、獻諂詞,種種複雜微妙難以言說的人際眉角,都是他拿手好戲,入塾學背經史,夫子說一句,他好一聲,連背書都要比大聲,直到遠來客作的大儒點名致意,「此子可教耶」。偏偏闈場內就是這種人吃香,先打探主考官品味,再逢迎拍馬一番,專長猜題兼討好,自然是考什麼上什麼,真給他混出了一個舉人的名號,這在地方上可不簡單,就像是偏鄉小鎮紅榜單唱名,發現竟有人上了台大醫學院那樣,鞭炮聲鑼鼓樂響個沒完,自己家老母買的炮竹不夠點,隔壁王大嬸沈大爺還自動加碼贊助那種,全鄉同歡,載譽歸鄉,光耀門楣的事蹟自然是傳揚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時,誰家的女兒不想嫁給他呀?本鄉湊合的不圓滿,鄰鎮他村的媒婆也來排隊插花,三挑四選,最後選到了一個父母合意但他還好的乖順女,也是,討好父母也是他的本色,但此時,所有人都沒想到, 最亮的地方最黑暗,虛浮的歡樂是搖搖晃晃的頹敗吊橋,每一步,都在引誘他墜落深淵。
最後,我們當然是知道了,他是犯下四宗重罪的重刑犯,一,散佈謠言,顛倒是非,違法公共秩序維護法,罰「割耳」;二,使詐術讓人交付財物,觸犯詐欺罪,罰「剁指」;三,姦淫婦女,應以性侵犯防制法入罪,罰「宮刑」;四,以上全部不可饒恕,但這件終於使他被押入大牢,也就是殺人,被殺的是他的妻子。
李司鑒如何一步一步走向沒有光的所在,因為我不是藍色蜘蛛網,沒什麼興趣細究,倒是好奇,殺掉老婆的那瞬間,他到底看見了什麼?或是,在更早之前,詛咒就已經降離,在他以為說個小謊沒什麼關係時,在他以為指鹿為馬只是開玩笑無傷大雅時,在他隨便吹個鳥事就有人願意出資贊助,從中嗅到錢滾錢的契機時,在他於酒席間任意調戲女子自比風流瀟灑如唐寅時,自以為牢靠恆久的橋面木棧就開始朽蛀,但飛蟻並不驚擾他,想吃更多更徹底,他不覺險惡已至,反正全村都寵他,這一點雞毛蒜皮的小錯哪算得了什麼,他可是全鄉百年來第一個舉人呢!
他的妻,大概是唯一知道他的內裡空無一物的人,嫁進來的那天就懂了,今天說的,明天變卦,沒有一句可信,想反駁,婆婆就出來護,我兒可是舉人,他怎麼可能犯錯?
李氏,乖順女,大家都這麼說她,娶了一個好媳婦呢,天天都到城隍廟中為家裡祈福。威靈顯赫的東嶽大帝香火鼎盛,「爾來了」相對「悔者遲」的匾額高掛,大柱上還有「善由此地心無愧,惡過我門膽自寒」的對聯,她日日夜夜都在神前跪,神案前的跪墊都凹陷褪色了,不知道她祈禱什麼,也不知道她的願望有沒有實現,只知道她沒到的那天,掛在牆上的大算盤掉了一下來,砸落了七爺的手銬。
過沒幾天,李司鑒被抓,移送審理的路上經過城隍廟,他突然掙開獄卒的捆縛,衝到廟旁的肉販奪下剁肉刀,就在廟埕上大喊大叫,鬧得全鄉半數的人都跑來看熱鬧,嘩嘩竊竊,聲噪如市,大家邊跑邊吼:「舉人瘋掉啦!」「舉人終於發瘋啦!」
他一刀割下了左耳,一刀切斷了左手食指,再一刀,往下體刺,根斷人倒血滿地,群眾驚叫鼓譟,負責押他的獄卒怎麼斥喝人都不散。「嘖嘖,我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唉,人在做天在看。」「唷,好慘,不能看不能看。」「快回家,小孩子看這幹嘛。」......
一整年的茶餘飯後,鄉人討論的是他怎麼死的?血噴得多高?是不是城隍爺顯靈啊,有人看見晚上黑白無常在附近走來走去?對對,我聽見鐵鐐的聲音,叩叩叩的響,好幾個晚上。
至於,他做了什麼壞事,沒有人想知道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