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勢未穩,此舉恐操之過急。」
魏徵斷然拒絕李元吉安排刀斧手的提議。
話是說得客氣,魏徵心裡不知罵了多少遍蠢材。便是要殺秦王,也不能在太子東宮宴席上下手啊。
李元吉道:「我也是為了大哥著想,有道是夜長夢多,你別看秦王現在像是給困住了,要是突厥再臨,勢必又是召太子應戰。屆時秦王留在宮中,誰能安心?」
魏徵聞言倒是吃了一驚,齊王這一說,倒不是沒有道理。
「時間上總要把握住。」魏徵道:「突厥出擊,若非秋高馬肥,至少也得春暖花開。新年方過,我們少說還有百來日時間,可以從長計議。」
李元吉哼了一聲:「就怕良機稍縱即逝……這樣看起來好像是我在逼你啊,也罷,主簿您決定便是,這事與我何干。」
說完,李元吉拂袖而去。
果然像封倫預料的一樣,魏徵極力反對,但也不是完全沒那個意思。
「既如此,就可以進行下一步了。」李元吉心道。
封倫給李元吉的計謀很簡單,卻也很有層次。他知道,李元吉不是能處理太複雜事務的人,但睜著眼睛說瞎話就挺有一套。大目標上,就是刺殺李世民,嫁禍李建成……至不濟,先把魏徵拖下水。只要沒了魏徵,李建成就像缺了牙的老虎。
沒錯,李元吉多年來始終缺席這場太子之爭。眼看李世民已然中箭落馬,就令人不得不生出新的想法。
封倫認為,只要讓李世民陣營的仇恨指向李建成,那麼李元吉將會很容易把屬於李世民的一切繼承過來。誰說太子的候選人,只有建成世民?
而李元吉此時需要做的,便是在酒菜中下毒。
宴席上,當李元吉看李世民喝下了那杯酒,不久便摀住胸口的樣子,他就知道,事情成了。
但李元吉,甚至封倫也沒辦法事先預料到的是,李世民坐席下首,卻是淮安王李神通。
李神通過去便是大興一霸,與各方豪俠多有往來。拳腳刀傷,毒物藥性,李神通都是略懂。一看李世民樣子,李神通就知道不對頭。也不顧及禮儀,搶上去便為李世民實行催吐。
等到李世民腹中吐盡,開始嘔血之時,李神通才想到。下毒的人,十有八九便是此間主人!
但一看李建成驚愕之情,絕非作偽,李神通倒是鬆了口氣,忙與太子告罪,並喚與李世民同行的長孫無忌前來,狼狽退出太子東宮。
將李世民送還西宮後,李神通很是猶豫。
原則上,他身為左武衛大將軍,皇宮內苑發生這樣的事,他當然應該徹查到底。但會查出些什麼?李神通想想都覺得有些心慌。
可就是放下嗎?萬一李世民有什麼三長兩短,皇上又怎麼可能不追究?
李神通一邊思索著,一邊不自覺往秘書省去。
除了大舉興建離宮,為表天下一統,修史也是少不了的大工程。
唐因隋制,以秘書省著作局承攬此務,並修魏史、周史、齊史、隋史、梁史、陳史。這樣浩大的事務,自不可能由一人統籌。
如果說,太子之爭是大唐當今檯面上的政治角力場,那麼秘書省著作局,就是最低調的戰場。
魏史,由蕭瑀出掌。
隋史,則是封倫之務。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兩人便是現今大唐政治核心人物。
然而,齊史由太子詹事與主簿,裴矩同魏徵共筆。對應的周史,卻不是秦王府事……秦王府姚思廉所負責的,是最簡單也最不重要的陳史。自然,梁史抑是太子東宮的業務。
隋承周起,正宗的周史,乃是由侍中陳叔達、秘書丞令狐德棻編撰。
令狐德棻為宜州華原人,出身河西世族,博涉文史,但不為隋室官。李神通起義時,特來相助,以為記室參軍,頗是有舊。自然,便是李神通薦其入李淵身邊。
若非與太子之爭有涉,李神通倒也不會想來問問令狐德棻的意見。
只是著作局雖是焚膏繼晷日夜輪值,也不代表令狐德棻隨時會在。
李神通此行,只見到了陳叔達。
也是李神通心神紛亂,便將太子夜宴一事告知。
陳叔達道:「淮安王以不變應萬變,實為上策。以臣之見,若由我去向皇上稟報此事更佳。」
歪打正著,找到人來擔此重任,李神通也樂得輕鬆,告辭離去。
李神通卻未思及,陳叔達雖然在太子之爭中,不站任何一邊,但也並非全無私心之人。至少,打擊中土佛門相關,對於前陳朝義陽王的他來說,就是當仁不讓的任務。
能夠做到什麼程度?就看李世民了。
另一邊,西宮承乾殿中,李世民悠悠醒轉了。
第一個映入他眼簾的,卻是一張許久不見的面孔。
「淳風來遲了,幸喜秦王無恙。」
李世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掙扎著坐起身來,便聽得長孫無忌的聲音。
「淮安王說你中了鴆毒,藥石罔效……不過,剛好淳風日間入宮,救了你一命。」
皇宮禁中,本非尋常人可進出。但秦王妃長孫夜不時聘請道士,至承乾殿焚香祭禱,為皇上祈福,也是李淵特許的。
不過,長孫夜也不知道,這次請來的道士,竟是李世民秦王府舊臣。
長孫無忌只是大概交代經過,他可不敢告訴李世民,李淳風調了糞水來做解藥。
李世民歇息了一會,稍有精神,便道:「又被淳風你救了一次啊……這是第幾回了呢?」
本來只是句客套話,不料李淳風恭恭敬敬答道:「合共三回。淳風折壽元相助秦王,如今已是極限,再有凶險,恐怕淳風無能為力。」
李世民還來不及反應,又聽長孫無忌道:「這次雖然逃過一死,但太子很顯然已經動了殺機,往後……難以估量啊。」
不知為何,李世民對於這事,並不感到特別氣憤或難過。他隱約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某個部分或許是希望就這樣死去,再也醒不過來的。
「無忌,你真的覺得我們應該堅持下去嗎?」李世民垂著頭:「太子已然不仁,往後我也只能不義。這樣不仁不義的兄弟,能夠成為天下之主嗎?合適嗎?」
「又在說什麼不仁不義了。」
三個大男人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長孫夜恰巧走了過來。
「劉邦好仁義的嗎?你在戰場上殺人好仁義的嗎?」長孫夜道:「我讀過的書不多,但我聽過一句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聽過沒?」
李淳風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更想不到秦王妃是如此做派,不禁露出了微笑,接口道:「誠如王妃所言,今日秦王若遭逢不幸,王妃、王子們也定受牽連。」
長孫無忌也道:「父母是家人,妻兒也是家人。世民,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撐起一個家?鳥獸尚且如此,人如果不能,那才真的是不配成為天下之主!」
李世民被三人輪番搶白,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不由自主的喃喃道:「父母妻兒?那兄弟呢?」
長孫夜頓時走上前去,纖纖小手虛握,做勢往李世民胸口捅去。
「在你身上插刀子的,也算兄弟?」長孫夜冷笑一聲,收回了手:「至少我們代人,不認這樣的兄弟。」
李世民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輕輕闔上了眼:「知道了,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長孫無忌拉著妹妹離開,李世民隱約還聽見長孫夜在吵鬧:「靜靜是誰?他又有新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