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子仍是一片渾沌,回過神來時,頭頂風景已從鐵皮換回黯淡夜空。半輪月亮低垂,時不時被飄過的雲遮掩又重新出現,微光在腳邊拉出長長的影子。
夜晚重新歸回寂靜。
我扭頭回望一邊走著,遠處的燈火一盞盞暗下,人潮更早便已然散去,只剩我獨自一人在月光下踏步。
『──唉,光是小姑娘妳快達到純武境界就夠我害怕的了,輸掉真的不是妳的問題。這情況,連我這個活了五十幾年的人也是頭一次見到。』
離去之前,大叔對我說的話仍在我耳邊繚繞。
是啊,就算今晚親眼見識,我還是無法想像有人能同時掌握「魔」和「武」兩種力量。
一般觀眾應該根本看不出來差別,以為那只是普通混合了魔力雜質的穿刺形武力而已。要不是近距離看到火焰抵消掉「切割」的樣子,我也不可能會相信。
緩步向前,憑著微弱月光,我盯著手掌心,讓武力薄薄一層包覆在外。體內原本黑與白混合的力流,在引導之下,分出了一股乾淨分支,流往手心。我將另一隻手挨近,仔細感覺其中幾不可察的微風。
維持同樣的姿勢,這一次,我停止純化,直接輸出最原始的混合流。幾乎是同一時間,武之力凝聚的外殼潰散,一縷風帶起了肩上頭髮。
魔力和武力雙修,就好像是同步使用冰塊和火焰一樣,一旦讓兩者接近就會互相削弱,在實戰中無法有效運用。以人類的壽命,光是掌握單種力量的提煉方法就已經足夠困難了,嘗試完美的同時控制兩邊這種事,人類根本不可能做到。
……可是,她卻成功了。
儘管兩者純度都約只有八成,也沒有同時使出,她還是掌控了兩種力量。
我不甘心的握起拳頭。肌肉拉扯,牽動到方才燒傷的地方,手臂一陣刺痛。
可惡,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如果當時有及時攔住討教的話就好了,如果,能從她身上找到進步的方法──
一陣窸窣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警戒的停下腳步。遠方,草叢不自然的晃動,葉片摩擦聲伴著重物拖過地面的聲音,朝我這裡直直前進。我不禁屏住氣息,擺出戰鬥姿勢,轉眼間,騷動已然來到前方路邊。
一名男子滿身血汙的從草叢探了出來,渾身狼狽,這讓我狐疑地放下手。
然後,我看見了他身上的白色衣服。
「救,救命……」
這個聲音,是剛剛撞到我跟老婆婆的人!
既然這麼剛好被我撞見,那就別怪我不客氣,我這麼想著,朝他所在的方向跨出步伐。然而,隨著我與他的距離逐漸拉近,不對勁的景象也在我面前展開。
那人顯然受了重傷,拖著雙腿匍匐前進,身後的雜草被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一路從遠方延伸過來。不只是如此,他的臉和雙手都布滿遭到草木劃傷的傷痕,衣服也沾滿泥土和血塊,在昏暗的夜色下,混成一片濃濃的黑褐色。
這幅景象讓我不自覺的發顫。
一發現我的存在,男子隨即激動的掙扎。
「那裡的人!救救我!快救救我啊!」男子奮力爬行,大喊。「快救我啊,那個、那個瘋女人──」
「等等,你──」
還來不及說完,一道黑影忽地逼近,下一秒,男子的小腿肚已成了一道窟窿,求救的話遭慘叫聲取代。
本來來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卡住,我睜大雙眼,盯著出現的人。
那道人影從天而降,輕輕落地後踩著平穩的步伐朝男子走去。一頭粉色的長髮在月光下隱約閃爍,然而那白皙的臉龐,如今一半浸在黑暗之中,背光的部分濃得如化不開的黑墨,和夜色合而為一。
紫艷妃舉起手中的西洋劍指向男子。
「還有話要說嗎?」
男子顫抖,「妳、妳不要過來──」
「住手!這是怎麼回事?」快步上前掩護傷者,推開紫艷妃的劍尖,瞥過男子傷勢的我望向女子,眉頭緊蹙。
全身上下都有人為傷口,兩腿很明顯被「穿刺」攻擊了好幾次。我有些惱怒。這人怎麼看都不像學過武術,但是她卻用武力單方面將人壓著打。
看到有人阻止女子,原本趴在地上哀號的男子馬上抬起頭,像是遇到浮木一般死命抱緊我的腳,大聲求救:
「救命啊!」男子放聲大叫。「那個瘋婆娘從剛剛開始就一路追殺我,還……還捅了我的腳!」
他的話讓女子的視線移回他身上,他害怕的「咿」了一聲,不敢亂動。我不快的望向她,她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定,似乎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妳想做什麼?」我又質問一次。
「做我應該做的事。」
淡淡回答,她看著面前的我,神色無比平靜。
眼見她一臉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我咬牙,抓緊西洋劍,不讓她對準男子。「就算他和妳有血海深仇,妳也不該用妳的力量做這種事。」
彷彿對我的言論感到意外,她施在劍上的力道變小了。目光先是掃過男子,最後回到我的身上,停駐。
然後,她輕輕一笑。
「我從來沒見過他,不過,想要他死的人,應該很多。」她說,隨即語氣一轉,用著像是自言自語的口氣,喃喃。「可以保持這種堅持,妳……很幸福呢。」
「妳是傭兵?」
「是。但是我不會殺他。」
為自己辯解道,紫色眼瞳在月色中清晰可見,卻又陰暗得毫無波瀾。「我……只是要讓這個人知道,他的行為的回報而已。」
等我注意到時,我已經後退了一小步。
「……妳知道妳在幹嘛嗎?」
「是的。」
相較於我的微顫,紫艷妃的嗓音平穩得無一絲游移,經空氣傳進我的耳朵。她輕巧地從我手上抽回西洋劍,朝我走近,面色平和地望進我的雙眼,與我緊緊對視。
我動彈不得。
「這個人,是人口販子。至今被他誘拐、轉賣的小孩子……不知道有多少。這些人,大多在陰暗的地下室度過一生,或是變成富人的寵物,直到死亡。」
她語氣堅定,步步進逼:「妳覺得,是這個人可憐?還是那些孩子可憐?」
「就算,就算他是罪犯,也不是由你負責審判!」
「交給憲兵,嗎?如果行得通,為什麼他現在,還好好的站在這裡?」
……無法辯解。
我的喉嚨一個字都發不出來,就只是僵硬的站著,望著她,做不出反駁。見我不再動作,她也就放心地從我身旁走過。
「這裡的地下賽事,比賽規則很溫和……妳應該,沒有真的動手過吧。」經過我的身側,「紫艷妃」在我耳邊低喃,粉色髮絲飄過我的臉頰,帶著陣陣血腥,朝男子前進。
「只要你的腿,就夠了。」
「……救、救命,來人啊,誰快來救我……」
「結束了。」
說完,劍鋒連人帶肉插入土中,尖刺的慘叫聲在夜空迴盪。
我跪坐在地。
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間。背後的叫聲不知何時早已結束,只剩拖動重物的聲音,安置好了之後,腳步聲四處移動,抹掉地面上的痕跡。
然後,她回到我面前。
「謝謝妳沒有阻止,其實,我很擔心妳會堅持攔住我。妳很強,已經被知道底牌,我很難贏過妳。」
在傷口上撒鹽的話刺激了我,我用力抬起頭,乾澀的眼睛狠狠地蹬著她。但即便是這般憤恨的態度,仍然激不起她的一絲波動。她俯首看著我,長髮隨動作垂落,紫色的雙眼與望著男人的時候不同,不帶一絲敵意。
要不是靴子和裙襬上殘留的血跡,月光下的她,彷彿是從天上來的人。
「讓妳目睹,很抱歉。」她說。「我不要求妳理解,但是……這是我決定要做的事,不管面對誰都一樣。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
她伸出手,可我拍開了,沒有接過。
「看妳的口音,妳不是我們國家的人吧,你們傭兵團有什麼目的?」到頭來,我只擠出了這句話。
沒想到我會突然這樣說,她愣了一下才回應:「我們,想要見這個國家的二王子一面。」
我盯著地面譏諷。「笑死人了,哪來的二王子,我們國家的王室成員就只有一位王子和國王而已。」
「嗯,我問的人也都這麼說……所以要去後天的舞會確認,然後,去圖書館。」
那口吻簡直就是篤定我會跟過去。果然,不一會兒,本來正一步步後退的她又再補了一段話。
「妳很強,可以做到更多。如果妳願意的話,歡迎加入我們,不一定要跟我們一起旅行,只要幫忙接任務就好。來我們這,可以賺更多錢,也會變強……」
彷彿在回應她的話,手臂灼傷的刺痛逐漸放大。
「我覺得,妳應該,也想要再變更強大才對。」
我沒有回答。
像是不擔心我會對她不利一樣,她逕直掉頭離去。平靜的微風吹過草叢,帶動規律的沙沙聲。
「那麼,再會了,希望後天能再見到妳。」
黯淡的月色下,只剩下我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