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到不行的玫瑰
禁閉在家的鬱悶日子裡,我常常想像外頭會發生什麼事情,越奇異、越詭譎、越不合常理,越好。這才叫做想像不是嗎?何況,思想的刺激對我而言至關重要。
房間直面快速道路,車流出現的時間通常是早晨與傍晚,深夜時則是零星幾輛車,無論是大排長龍的仿若樂來樂愛你第一幕的車陣,還是十分鐘才出現的一輛小轎車,我都不是太在乎,但是有一種類型最無法忽視:吵到惱人的改裝車,夾帶震耳的引擎聲呼嘯而過。都卜勒效應,我會這樣喃喃自語,簡直成為我的那聲唵。
那天深夜我坐在客廳的沙發,筆記型電腦擱在盤起的大腿上,我盯著螢幕,寫到一半的文章停在那裡,只有等待打字的直槓一閃、一閃、一閃,真希望這篇文章挑釁我,起碼說寫什麼,別坐在那裡跟我大眼瞪小眼,我開始唸著,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熟悉且依舊惱人的改窗車引擎聲又響起,我發覺它聽來像是從客廳外的陽台傳來,儘管那不可能,因為陽台面對著社區中庭,再怎麼樣改裝車——或任何車——都不可能在中庭被發動。
不對,那是不可能的,卻會非常有趣,不是嗎?狹小的社區中庭,走二十步就會從這一棟樓到另一棟樓,開放給重型機車馳騁,騎士無畏的壓下油門,兩秒就撞壞對面那棟樓的大門,磚牆破了一個大洞,石瓦噴飛碎屑,住在二樓的住戶走出來,看見家裡三公尺下的慘狀,花容失色的尖叫。發瘋的騎士左轉,繼續前行,撞毀另一棟樓,又一棟樓,直到中庭都淹著石瓦,而他從大樓撞壞的牆垣奔馳離去,排氣管的煙霧替他叫囂。
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
我放下電腦,走到陽台,只有一個晚歸的女人斜走過,明知不可能,我還是感覺失望。正要回去面對面對一句話都不說的固執電腦螢幕,我的目光捕捉到左手邊一個光點。是鄰居的陽台,是鄰居站在陽台外,是站在陽台的鄰居拿著手電筒。我的第一個想法是,難道鄰居也來看中庭有沒有瘋狂機車騎士橫衝直撞嗎?下一個想法是,有必要認真到還拿出手電筒來湊熱鬧嗎?仔細一看,才勉強辨認出鄰居根本背對著中庭,他右手抓著手電筒,照著自家陽台上的一個東西,我隨著光線直射方向望去,看到一盆盆栽,但是住在盆栽的那株植物被鄰居的手臂遮著,只能看到他手部動作溫柔的觸摸植物,或是土壤?
隔天,吃著無聊白吐司早餐時,才不過幾個小時前撞見鄰居與他的手電筒和植物的插曲重回腦袋,我把食物放回盤子,走到陽台,想趁著明亮日光好好瞧瞧那到底是什麼植物。社區的清潔人員走過中庭,和昨晚那個女人形成交叉的足跡,我的視線轉向左邊陽台,那個鄰近到幾乎可以爬過去的陽台,忍不住倒抽一口氣,鄰居竟然坐在盆栽旁邊,沒有小板凳、沒有墊子,他一屁股坐在滿是泥土碎屑和盆栽落葉的陽台地上,抱著高度大約在一般成人小腿肚之處那麼大的盆栽,臉頰倚在肩膀和二頭肌連接處,表情安詳,呼呼大睡,手電筒放在他伸直的右腿旁邊,已經沒有亮著了,不知道是電力耗盡,還是細心的鄰居記得睡前關燈。
我放膽觀察這男人:已經洗到幾乎變成淡棕米黃的背心衫,深藍底色、看不清楚花樣的四角褲,腳上一雙夾腳拖。他不想弄髒腳底板,卻不在乎一屁股坐到可能有成群螞蟻的落葉上。他看起來四五十歲,已屆中年,頭髮油膩,他睡到嘴巴微張,沒有刮乾淨的鬍子在半啟的嘴巴周圍幫他說著:不修邊幅!不修邊幅!
他抱著的盆栽原來是玫瑰,目測一個手臂長的莖上長著待放的花苞,看起來頗大的盆栽就只有這麼一株玫瑰,小小的,怪可憐的。鄰居動了一下,我趕緊縮回我的客廳,隔著連忙關上的紗窗,鬼鬼祟祟看著鄰居把頭移到右邊的肩膀,然後繼續酣睡,現在我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勺,不知道為什麼他稀疏的髮漩讓我覺得滿足。
因為不得不禁閉在家,靈感撞牆,電腦又不發一語,整個早上我都心浮氣躁的在房間和客廳遊蕩來遊蕩去,同時克制自己不要走到陽台去。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都卜勒效應,我默念著。直到傍晚,天色漸暗,我終於忍不住,回到陽台邊,隔著紗窗的格網,期待左邊陽台的荒謬劇。鄰居已經不在那了,手電筒還在原處躺,玫瑰花苞一樣矗立,也許長高了幾公分,也許花苞開散了幾厘米,誰知道。
深夜,睡前,今晚沒有改裝車,沒有瘋狂騎士的妄想,我走到紗窗邊,也沒有不修邊幅的老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