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告訴你這個不算故事的故事吧。參加國考前的那個冬天,當時交往的對象因為嚴重車禍,住進加護病房了,醫生說顱內出血。
我沒有想像中的崩潰,畢竟我們的關係一直都像影子緊緊縫在太陽的陰影裡面那樣,沒辦法張揚,有些時候甚至懷疑,我是否不需要難過?為什麼要為不存在的事難過呢?反正就乘著準備考試的緊鑼密鼓,硬是把情緒全都包再一起,像垃圾車一樣,丟掉之後硬是壓縮成沒人在意的大小。念書一項是亞洲人最慣用的藉口嘛,一句我在念書,盾牌似的抵擋了生活中的青紅皂白。
我本來很以自己為榮,沒有讓情緒影響我重要的職涯前途,大學那個什麼教授,在某個夜色如墨、濃稠的夜晚與我在研究室前分別,用預言似的語氣說,我就會敗在情感難關。哈,笑死了,根本沒有。
只是放榜之後,我的疲倦像河流一樣日夜不停的奔騰,浩浩湯湯的洗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白天睡覺,晚上睡不著就喝酒,夢都又長又黏,那時候我常有錯覺,一覺醒來,他已在彼岸。
對啦,這不是重點。
你記得嗎?那年的春天,天氣熱得快要把生活溶成一漥泥水,新聞報說熱浪來襲,原來人可以被熱死。我看到那新聞一直在想,熱死是一瞬間像水達到沸點一樣無數的水分子快速蒸發嗎?還是像花朵一樣由邊緣開始腐敗枯焦呢?總之、我覺得我沒辦法一直待在這座島上了、或許跟熱浪有關係吧。
後來去了雲南。對吧!真是個奇怪的選擇,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排斥去所謂的渡假勝地,我覺得看那種藍天白雲,長裙比基尼的廣告圖片噁心死了。中間發生一件事很好笑!我在雲南要出海關的時候,海關的警察看我一個年輕女人,操著當地的口音問我,是不是來找情郎?還自以為幽默的補了一句:還是我來做你的情哥哥?
為什麼所有人都會先假設遠走一定是為了尋找歸途?
我不是去昆明那個大城市!我有一個很模糊的座標,就是我要去山上看花開。我以前看書裡說,十里桃林十里桃花,漫山遍野的灼灼芳華,天旋地轉白色的月光鋪陳十里….我就想去看看,我隱隱約約地知道,我要看的不是花噢,是花開在山裡。
我一開始上山後悔死了!你可以想像一路顛上山嗎?越往山裡,別說柏油路了,連鋪在路上的石子都是未經打磨的,那不叫暈車了,叫車暈,整台大巴連螺絲都發出要散架的哀號。對了,你有沒有看過城南舊事?我小時候看圖文版,當時想說,哇,年代久遠,這些器物場景應該都隨著時代被埋入時間之海了吧。殊不知我竟然在雲南山裡看到二十世紀的北京。那種庭院、那種大樹蜿蜒、那種紅磚和瓦盆。當地的人過著不可思議的簡樸生活,打柴燒火,眼睛裡有一種生活在此義無反顧的光輝。我畢竟是俗不可耐的都市女孩,沒辦法過太多那種日子;不過,我記得每一天我住在那裡,每一道日光照在身上的溫炙、太陽初昇霧氣中的霓虹、土壤和水氣在空氣中翻騰的氣味變化。
台灣沒有梯田,土壤的邊界被細細碎碎的切開,筆直往下。春季田裡注滿了水,竟不是一片翠綠,而是映照了天空的灰藍,田地裡天光一畝一畝的溶化。山區雲霧繚繞,偶爾下雨。偶爾起風。風一吹,麥浪一波一波的推向沒有盡頭的天際。在田埂走路,整個山區好似失去了傳遞人聲的介質靜謐無聲,偶爾鳥鳴。山雨欲來。
在山裡的天,心頭一直被一種複雜的情緒揪著,講不清,筆停在筆記本上太久,留下一灘暈染的墨漬不知所云。後來下山,我去看了楊麗萍的印象雲南系列舞碼,才知道原因。
看舞在晚上,地點在大城中一間裝潢略顯俗氣的劇院,人非常多,三教九流,很沒有秩序,表演開始之前,劇院中各種氣味和聲音都混雜在一起,讓人很不舒服。
看完表演我眼淚直流,朋友問我哭什麼?那麼壯麗的表演。對我來說那其實不是舞蹈,而是一種生命方式充滿力道的呈現。被原始的舞蹈感動、被生命鮮活的模樣吸引、被土地之上虔誠的生靈鼓動。看書上說,楊麗萍當時編舞,捨棄了專業舞者前仆後繼的甄選,堅持到山裡鄉裡,找習慣親吻土地的大理人。日耕夜寐、生命隨著梯田垂直向下耕作,攤手攤腳的在天地間,便是一生。而我,同時在這一片天空之下,在愛憎恨、生別離的場景切換間,從不農活,卻把自己活得如此狼狽。
嗯?你說他的車禍後來怎麼樣了?
我不知道,後來。我再沒收過他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