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頌之舞-11

「妳們已經達到目的了……」

「不，現在才正要開始。」伊瑟抬起頭往南方觀望。

亞莫斯心中一凜，跟著伊瑟的目光回望，遠端南北邊境冒出了數個黑點，黑點快速北進，成形時是五、六匹載著人的烏列圍殺一條巨大的三頭蛇，隨後而出的是更多追逐北上的異形巨熊、巨狼、長爪蜥等只有概略外型可供分類的不確定生物體，一路上被許多伊登族人駕著烏列圍剿，族人必然不願南境的變異種進入族群的聖地。

「那些變異後的生物沒有理智，見到活的就殺，如果伊登人不予理會，牠們很快便會殺光南境，這是我們必須在這時刻恢復伊登人身分的原因之一，將舊時代的罪惡與後果連根拔除。事實上不是復仇，而是收拾南境褻瀆祭壇的殘局。」

亞莫斯將驚愕的眼神從伊瑟身上移開，投射在遠方交戰的伊登人上；他們像古代歌文氏的歌伶一樣舞動著輕盈靈巧的身姿，但銳利的凶器對敵人毫不留情，以殺戮標示他們與萬族迥別。

伊瑟快速地翻身跨上她的烏列，朝亞莫斯伸出手。

亞莫斯一如往常搭上手，才發現他們方位向北：「不等他們嗎？」

「時間到了。」伊瑟將亞莫斯拉上後座，扯動韁繩使烏列再往北方奔跑。

「我必須回到祭壇，為祭壇點上新火！」伊瑟的聲音穿過風響，迴繞在亞莫斯的耳中。

「學院文卷記載，伊登族的祭壇被南遷之後，現址在中央政府！」亞莫斯奮力抵抗著風聲，嘶吼著大喊。

「祭司在哪裡，祭壇就在哪裡。我就是伊登族的祭司！」

當亞莫斯穿過風沙，能夠睜開雙眼時，他發現自己並非離開了沙漠，而是在這片石砌的遺址中正好躲過強風的吹襲。

經過戰禍及六百年的荒廢，即使當年造得再堅固，都禁不起火和風沙的摧殘吧！遺址僅剩光禿的地基、幾根半毀的石柱，和一些不及膝的殘餘牆片。這地方竟沒有被沙礫埋沒！

亞莫斯從地基殘留的部分推測，這片遺址區在未被毀壞之前，應是非常寬闊宏偉的建築，面積廣大、石料堅實，雖然全貌已毀，但從斷柱的數量與粗細可判斷，它必有一頂厚實的穹窿，這個祭壇和整座殿堂工程繁浩，必曾無比華美宏偉。

殘破的牆柱底部還雕鑿著棕樹、梠樹、羊群、牛群以及許多不知名的作物，描繪了當年的繁盛，幾乎不能想像此地如今竟然是毫無生機的沙海。

「這裡曾經是北之沙最好最大的綠洲，水源和糧食不曾斷絕。」伊瑟站在一個廣大淺洞前，看著那個被刀和火肆虐過的陷坑。

亞莫斯想，那個地方大概就是原本祭壇的位置。

「伊瑟，妳在這裡還能做什麼嗎？」亞莫斯不抱期望，除非超出他身為一名史官所能觀閱的範圍之外。

「我出於祭司之家，是最後才進入歌文氏的一支家系，保有最純正的伊登人血統，為了今日回到聖殿，重新點燃祭壇的火，讓火靈的後裔再次舉刀而戰！」伊瑟再度以伊登族的語言大聲唱念聖頌，在陷坑外圍不停繞行。

亞莫斯不明白。他回頭默記著殘敗殿堂的每一處甚至細節，其上雖可見當年風光，但戰爭留下的刀痕血跡燒灼，卻還沒被完全風化，一道一道留在這座殘體上，彷彿至今仍兩相對抗。

他想，他情願自己一生都是學院的史官，不必親眼面對殘酷，但他的時代已經註定要經歷戰亂，他還能夠單純的只觀看和書寫嗎？他被孤立在兩個陣營之外，既不是伊登族人，也不願再回去邦聯的政治版圖，更別提米斯蘭臨終前指示他要擔任新王國的王那種事……

於一個對未來已徬徨無依的外族人，曾經將這人寫進預言之中的那位伊登族的創造之神，會給予新的啟示嗎？

轟──

亞莫斯心臟一緊，看見面前自己拉長了的影子後，趕緊轉身循著那爆炸聲看去，卻沒想到眼前竟是一簇燒得高過於他的熾烈大火！

伊瑟站在火焰前，相當專注地看著烈焰跳躍，亞莫斯則再次確認那團火焰就是出於那一漥淺淺的陷坑，除了砂石粉塵之外，就再沒別的東西了……

「火……」亞莫斯覺得自己現在必定是一張哭喪似的臉。

「這是已經宣告於你，而你卻不願接受的事實。」伊瑟再度面向亞莫斯時，雙眼明亮的光芒就像祭壇上跳躍的火，瞳色一如在旅店時她向他展示過的。

亞莫斯搖搖頭：「唯獨此事，我無法接受……」

「真實之存在，不需要任何人的判語，縱使萬人否認也絕不變動更改。」

「但願存在這種歧異的我們仍然可以合作。」

「更大的仇恨要被挑起，遍地要被烈火燒灼，否則泥土裡無辜人的血不得安慰。」伊瑟宣告似的說完，便朝亞莫斯伸出手。

亞莫斯對這樣的一隻手再熟悉不過；他曾被這樣搭救、被這樣接納，現在，也這樣繼續與她同在。

伊瑟握住亞莫斯搭上來的手，順勢將他拉上前，亞莫斯沒防備，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幸好伊瑟扶住他，但等他站穩也已經是到了那簇火焰的前方了。這麼的逼近，熱氣使他誤以為自己身周都被火焰環繞。

他本來要開口抗議，但伊瑟盯著火焰的神情肅穆而憂愁，讓他也不禁好奇起來，跟著往火焰裡觀看……

陰暗與潮濕吞噬頹傾的殿宇樓舍，水面漫上陸地，全身覆蓋著黏液的人，來回跳躍於淺水沼澤和水生樹的枝幹間，捕食飛行中的大小昆蟲，忽然被天降的羽翼生物捕食而去，羽翼生物用著人腿蹲踞在高枝上，並從口齒撕咬間濺下湧泉般的鮮血，灑落在水面，水流中立刻聚來一群閃耀著魚鱗光的人型臉面，爭相舔食水中的鮮腥，突然一支長矛刺進水中，驅散了水中的群體，人拉起長矛，拖著那個身體覆滿鱗與鰭的雙腳生物離開……

「這、這是什麼？」亞莫斯慘白著一張臉，用顫抖的聲音問。

「我發了怒，將搖動地的四極、毀滅山巒巨木和堅固堡壘，河與海都要吞滅生命，獸要癲狂，人也要癲狂，最後人所祭祀、占卦的星辰都要墜落，化為火焰燒盡大地，因為人的罪觸怒了我，所以我揚棄他們如揚棄篩裡的麥糠……」

亞莫斯瞪大了眼，他當然記得那是預言書的一部份：「後面我還來不及翻譯。那指的就是這場災難嗎？」

「直到祭壇的火光遍照全地，使哭喊的血安息、泥土被潔淨，鮮活的泉水再度灌溉麥糧與花，此時我才餵養全地，再回到地上。」

「所以，這個巨變會過去的對吧？」亞莫斯抓住伊瑟的手，期望著肯定的答案。

伊瑟眼中熾焰般的光芒中於稍微斂去：「當然，時間都會過去，萬事都有結束的時候，接續而上的新生會吐出芽來。但問題是現在才正開始，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些將來必然發生的事？」

「不！我必須找到方法阻止。伊瑟，一起來吧！請妳念在歌文氏對伊登族的收容之情，不要讓南境毀滅……」亞莫斯握著伊瑟的雙手不自主地收緊，或許他輕看了伊登族積蓄六百年的仇恨，但他確實奢望著伊瑟能點頭，答應領著她的族人一同阻止將來的災變。

伊瑟是伊登族的祭司，若學院的記載屬實，她說的話便能影響整個族群，而亞莫斯親眼見過傳說中的火之靈恩賜給伊登族的能力，也許這事……

可惜他看見伊登族的祭司搖頭。

「不……不要拒絕我……」亞莫斯想著火焰中的畫面，心中不禁陣陣糾痛：「雖然我不屬北之沙的任何一份子，但是……如果祈求妳們的火之靈需要獻祭，我會盡我所能取來給妳……甚至是我……」

「不要說這種話！」伊瑟阻止了亞莫斯：「創造之神給予生命，從來不收殺人獻命的祭物。你二哥說得對，你這麼天真善良，說不定就是祂選擇你的原因。」

「什麼？」

「我和族人的工作就是殺戮，那些敗壞得不能改變的，歸於我們的刀，而你必須做剩下來的其他的事，而你就不能再只是一名史家。」

亞莫斯瞇起眼又皺起眉。

「創造之神雖然給予祂的子民爭戰的能力，卻不是為了讓全地死絕。我只負責帶你到達你應去的地方，如果你否認在火中預像看見的未來，那麼你就拚上性命去阻止吧！那裡才是你的祭壇。」

亞莫斯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無須憂慮。比你能想像的都要更多更慘。」伊瑟抽出那隻被握住的手，拍拍亞莫斯的肩：「你的第一步，就是從這裡走出去。」

烏列在沙海中馳騁如飛，伊瑟和亞莫斯再度前往南境的北界，現在更可稱之為北之沙的南界，前進中亞莫斯遠遠的看見遠方軍隊軍旗隨著風沙擺盪，但卻不是他熟知的索沃荷邦聯戰旗，他看見旗幟上鮮鮮明明地繡著自己的家徽，兩條醒目的銀葉金穗刺著他的眼。看來是他把哥哥們想得慢了，沒想到他們已經取得了兵權，恐怕也已奪下了邦聯內政政權。而今不知他們有幾人身處在眼前這場陣列之中？

即將與軍隊相會的是駕著烏列站在北之沙疆界的伊登族人，那當中不知道是誰回過頭來朝伊瑟招手，亞莫斯隨著烏列的奔進，越來越清楚地看見對方那雙眼睛，竟也閃耀著跟伊瑟在祭壇升起火之後一樣的火焰瞳色，他十分確定過去在索沃荷邦聯的任何一篇記載中，從未提起過這樣鮮明的眼眸。

亞莫斯在心裡重複一次不久前向米斯蘭說過的話：他不會回去做他兄長手中的傀儡國王。即便他們將整個邦聯的權勢財富都堆在他眼前，也不能遮蔽他已看見的事實和可能的未來。

伊瑟也看見了那個招手，她拔出自己的刀來─那炳刀刃只有她前臂長度，嚴格來說不適於激戰卻一路為她披荊斬棘的短刀─朝前方直直揮出。

人數明顯劣勢的伊登族人不畏眼前危境，揚起自己的兵器，驅使著烏列比風更快地衝入敵陣當中，然後讓自己的兵器沾滿異族人的鮮血，恣意地任其噴灑在風沙捲過的大地上。伊瑟說，唯獨鮮血能補償無辜生命的冤屈。

亞莫斯在伊瑟身後觀看前方的爭戰，他已知自己並不屬於刀弓槍矛的戰場，他將面對的是殺戮與疾病之後的變動和衰敗；如今即便看來毫無勝算，他面對伊登族火靈的預言，如同眼前陣列的步兵、騎兵面對伊登族人的刀械般軟弱無力，但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有命的一天就必須試圖改變劣勢。災禍轉變了環境使他的博學運用於記史之外，使更多有關秩序與光明面的東西留下來。

伊瑟終於進入陣中，兩旁的幾位伊登族人聚來為伊瑟開路，伊瑟專注駕馭著烏列，這匹比風速還快的火焰使者。不久後他們便穿過了兩軍交戰之處，亞莫斯沒看見他的兄長，也許因為他不想看見。

待他回頭觀望戰場時，火焰、硝煙、飛沙幾乎遮住了混戰之中的生機，那些生命脆弱得像沙漠中的一滴水，而在那令人驚恐的未來，道德、榮譽、良知等美好，將更比生命脆弱。他站在一個能夠協助眾多脆弱之物的位置上，他相信一切努力並非徒然掙扎。

伊瑟在駕馭中仍握著刀，她天生就是北之沙的弓弦，天職就是發出征戰之箭，燃起戰火改變世局，她已經在她的位置上站穩了。

而亞莫斯握緊了掛在懷中的家徽：「我是亞莫斯麥葉，世人稱為飢寒人之友的麥葉家第十九代子孫，從今以後，不再記錄過去，我看著生命。」

──〈聖頌之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