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親愛的妳。之六:是我們最後相處的機會了

2021/09/1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時間:2013年2月17日
每天重覆三餐加上點心,偶爾偷偷躲在房間看了幾部電影,也把那本很厚的《塑膠:有毒的愛情故事》看完。過了幾天平靜日子,都是為了迎接以下兩天重頭戲:藥懺和告別式。
經過討論,決定藥懺和三七(查某仔七-以女兒為主祭的儀式)一起做,因此儀式將長達一整個下午。阿嬤生前有許多病痛,開刀傷到臉部神經造成的嘴歪、膝蓋開刀裝釘,加上這幾年的心臟、尾骨骨折及固定每週二次的洗腎,身體一直沒少受折磨。阿嬤因為嘴歪而不喜歡照相,覺得自己腳腿不便因此不喜歡遠行,她埋怨自己辛苦養家卻帶來這麼多身體的苦痛,做人認真卻克服不了命苦。
媽媽用前世因果來開導她,於是下午時分便會見到阿嬤拿著佛珠念著阿彌陀佛,以消除她前世業障帶來的病痛。當阿嬤離開帶給她下半輩子無限苦痛的皮囊,她現在一定無病無痛了。只是做藥懺就像雙重保障,讓亡者的身體無病無痛,確保她以健康的形態在另一個世界生活。這種錢,還是得花下去。
藥懺是在下午開始的,地點是冬季卻日頭正炎的家門外,鄰居親戚圍在周遭觀看。
之前聽聞有人閒言閒語說我們家都沒做儀式,暗指我們這些子孫不盡孝心。事實上頭七儀式在晚上十點開始,鄉下地方早早關門閂戶自然沒有聽到。這次備好麥克風、音響喇叭,請來三名道長嚴陣以待,嗩吶鼓吹和道壇都已設好,我們身著麻衣戴孝三人一排站好,假裝渾然不覺週遭眼神似地開始專心演出。
嗩吶才剛吹響,大姑就在哭嚎了,二姑馬上阻止她:「做這個是為了阿母身體好起來,妳是塊哭啥!」
演的太過火了,我想她以為哭越大聲就是越盡孝心的表現吧!
我們不斷重覆跪拜,又站起雙手合十聽道長念經文,大姑膝蓋不好又脊椎側彎嚴重,加上最近精神狀態不濟,便坐在椅子上聽經。儀式相當冗長枯燥,比較戲劇性的部分就是長子和長孫一聽缽響就要倒藥在碗裡,而每人再一一將藥餵給代表阿嬤的紙偶喝。如果抽離這個情境,我可能會覺得有點好笑,然而眾人專心一致的演好自己的角色,甚至說服自己真的在替阿嬤治病,我也說服自己投入其中。
再來是三七儀式,準備入靈厝、燒庫錢。
我們一早已備好庫錢、蓮花元寶以及阿嬤的衣物,並在海邊的沙灘上疊好。道長的經文結束後,爸爸和弟弟在壇前跪拜,而我們女兒輩就扶著裝飾神農紙偶的紙架輕輕搖動,不斷呼叫阿嬤快來收庫錢。
道長拿起壇前的劍於空中揮舞,一下伏地一下跳躍,宛若表演武術一樣,在一旁觀看的伯公事後語帶驚嘆地說:「從來沒有看過這種的!」
接著我們一行人跟著道長前往海邊疊好庫錢的地方,以冥錢五億築起一座如福建土樓一樣的圓型紙樓,中間則放置阿公挑給阿嬤的古早式紙厝,還有生前衣物、近日來摺的蓮花元寶。大家拉起繩子圍成一個圈,並由身為長孫的弟弟點燃火苗,此時道長開始念經文,我們則不斷呼叫阿嬤快來收庫錢。
五億能燒多久呢?大概得燒上一夜。道長再請全體背過身迴避,只聽見背後三聲爆破聲響,長達四小時的儀式總算完成。
大家各自散去,我想一向愛說閒話的二姑婆應該也沒話說了。
儀式效用有多大?雖然對亡者做的儀式無法證實其效用,對生者的安慰卻是可以看見的。今天這一場大秀,我們都成了演出者。對於參與儀式的我們和觀看儀式的親友鄰居都算是滿意了。
藥懺結束後,隔天早上我們在海邊搭棚及佈置告別式會場。小村莊消息傳得老快,阿嬤的告別式成為同村莊的人的新話題。禮儀師指揮搭棚忙進忙出,人也相當客氣,過餐不食的敬業態度讓我們相當感動,到下午的時候棚子已搭好了。
結束藥懺的傍晚,二姑和阿公一同前往告別式場,新鮮白菊花佈置的靈堂已擺上阿嬤遺相,這幾日收到的花籃及罐頭塔也已陳列完畢,氣氛莊嚴隆重。阿公看著式場佈置滿意的點點頭,各地政要寄來的輓聯已佈置上兩側,他相當滿意的笑了。這幾日他一再提到阿嬤生前常說:「失去賢妻踩破磚,失去夫妻無人扛」,意思是妻子若是先死,一般都會看在丈夫面子上,來往悼問的人踩破磚;丈夫先死的妻子則沒人過問,連扛棺的人都沒有。輓聯上列出來的都是報紙新聞上看得到的名字,這與阿公二十幾年的某黨黨員身份有關係吧。
晚飯過後,我發現有一隻不常見的黃色小蛾停在祭品上,我拉著阿慧姊來看。
姊又拉二姑來看,二姑叫阿公來看,大家逐一摒著呼吸來到它身邊,安靜地看了幾眼,又回到各自崗位去。阿公則沒有多說什麼,它也沒有成為大家的話題,但大家心裡覺得暖暖的。頭七麵粉放的位置不對,沒有痕跡,這幾日也沒有人夢到阿嬤,現在終於有具體事證可以安慰我們,阿嬤真的回來看我們了。
告別式前來訪的黃色小蛾
伴著幾顆星的上弦月在明朗的夜空顯得相當皎潔,晚上十點已經沉寂下來的村莊也靜靜無風,只有從外地回來的親戚偶爾經過串個門子。昨天才從台北趕回來的老爸拉肚子拉了一整夜,我開玩笑是因為他在台北偷吃葷,拉肚子拉到屁股痛是被阿嬤處罰了。玩笑歸玩笑,經過下午長時間的儀式又跪又拜的,他已經先去休息了。
入夜了,我帶著小狗去巡看式場,想說總是告別前夕,自己阿嬤沒禁沒忌,這是我和她相處的最後機會了。我在式場門口找了張椅子坐下,看著被大量產出的輓聯覺得荒謬。為了陳列寄過來的眾多輓聯,儀式場上只露出輓聯上的題名,紅色輓聯上印刷的內容已被摺起。最可笑的是這些名字們不會知道輓聯被送到哪裡,他們的助理比較清楚。
前幾天被送到的鮮花經過幾日落山風摧殘早已零零落落,與今天送到精神十足的花盆一起擺放,正努力撐住等著明天的到來。沒有人會在乎罐頭塔在前一天曾經被落山風吹倒,它只要靜靜站著撐過明日,任務完成後就會分解發送各人。遺像被鮮花包圍,女兒輩的水果籃放在靈前,一切都靜靜地,等待明日。
再看看最後一眼,我踩著月光回家。
太累了,卻也是這幾日以來最輕鬆的時刻。
那隻可愛的黃色小蛾也和所有人一樣,正靜悄悄地等待天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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