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日,在初曜之原稱為喜日。每次月圓都象徵著一個圓滿,家戶鄰里甚至大到一個國,都會將重要的喜慶之事安排在喜日,就算是壽誕,有時也會等到喜日才為壽星慶生,而嫁娶這樣的大事,那自然是得要一個大喜日才合適。
西璉長公主和武狀元萬子逸的大婚之日當然也是選在這個月的喜日。於天師還說呢,今夜可是「大」喜日。月相圓滿不說,萬里晴空,酉時日月同掛,雙曜同輝,這日結為連理的夫妻,必能白頭偕老,壽與天齊。
無論身旁的人在多麼興奮地吆喝著,敲鑼打鼓的迎娶車隊如何人聲鼎沸,蒼白著臉的瘦弱男孩都耳似不聞,目視不見,只是行屍走肉般地跟著人潮擁擠的節奏在向著某個方向前進,雙眼空洞,六神無主。
在這個大家口中的喜日,他那無人關懷的病重娘親還是在天光乍現的時候嚥下了最後一口氣。他慌亂的沒能聽見娘親交代的事情,只想著要娘親別死,哪裡能聽得進去氣若游絲的娘親究竟都說了些什麼呢?
喜,有什麼好喜的?他的娘親,那個願意愛他護他,就算沒人願意理他們一家還是努力地養大了他的娘親,就算爹拋棄了他們,但還是努力過著人生的娘親……
他盯著那慢慢前進的喜轎抿了抿唇,又將骨碌碌的眼珠子轉開看著地板,繼續跟著人潮緩慢的移動。
人聲如浪聲,人行如波行,七月酷暑再加上人潮擠得他滿身大汗,膚上卻仍濕冷濕冷。
他跟著人潮走到了喜宅,看見新娘子下轎,看見那俊秀有才的武狀元,以及他那雙眼波總流轉著粼粼波光的桃花眼。很遠,很遠,卻還是覺得他的眼神裡情緒全是假的。
今日的永安萬人空巷,他娘親死了,但全城的人都在慶賀。
他最愛的,最愛他的娘親,死了。
他們都在慶賀。
他的胸腔陡然劇烈的跳動了一下。
痛的他整個人突然蹲下揪成了一個小白圓球,旁的人還踢了他一下叫他別礙事。
鑼鼓喧天,拜堂聲、鞭炮聲,從內廳大堂傳了出來,人們興高采烈的道賀聲一如那天的陽光,喧鬧了整個永安。
而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件事情。
滿城的人都在慶祝,他的娘親死了。
夜幕隨著夕陽落下。
人潮早已散去,可是男孩還在喜宅對街的牆角。進出的僕人與守衛從未看他一 眼,似他從未存在過一般。
直到燭燈盡滅,只留幾盞照路的燈火,他也未曾移動過,仍像剛來時一般蜷縮在牆角。守衛們心裡打著鼓,想著長公主和狀元郎喜結連理的隔日早上要是路上出現這些流民的屍骨,多麼難看!得叫下一班值守的看著點,要是死了就趕緊處理掉。
在男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哭乾了他身上幾乎所有的淚,不再蜷起,只是背靠著牆,後腦杓也抵著牆,看著天空萬里無雲的點點星河。
金屬刮擦,刀劍鏗鏘。
喜宅內院突然而至的騷動。薄薄的血腥味從宅院深出隨著夜風飄出。
守衛們慌了,開始向內探詢發生了什麼事情。
卻沒人注意到,對街的那男孩,隨著逐漸變重的血腥味紅了眼眶。
待守衛們察覺,男孩魔爪已至。
「於天師。」萬子逸薄唇輕啟,淡淡的語氣算是與對面的老者打了招呼。
「萬公子!這究竟是為何?」於景抖著他年邁的老嗓子,痛心疾首的看著萬子逸還滴流著紅色鮮血的刀尖,不明白現在在眼前的武狀元為何做出這樣慘無人道的事情。
萬子逸淺淺的笑出聲。
「其實,也沒有為什麼。」他的聲音醇厚,沒有什麼起伏,平淡的好像今晚是一個月朗風清平平無奇的日子,左手輕輕發力將劍一揮,揮去了上頭的殘血:「於天師,我是一名殺手,既然有人委託我,那麼這個人,對我來說就一定會死。但我今晚還有另一件事情……」
萬子逸走進於景,居高臨下的看著已經有些佝僂的老天師,嗓音依然沒什麼變化:「我還有另一個來自地獄的委託,目標便是您,只是在動手之前……我還有個疑惑尚須您替我解答。」
於景聽見「來自地獄的委託」,如遭雷劈。他瞇起眼看著萬子逸,似乎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天師不必再細看,你既然已經知道我是殺手,便該知道我現在是易容了的,也沒有想給您看看我真面目的意思。我只問您,當年離水城,為何殺王相國之妻魏忻,又為何迫害王相國?若背後有人指使你,我必然讓你黃泉路上不孤單,你可以在奈何橋上等他一起走。」
於景覺得萬子逸的聲音冷得不像話,凍的他刺骨,當年、當年、他看錯了很多東西,可是他沒敢說,最後導致了一系列的錯誤,儘管離水城確實成功避禍,但他也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插手並不會為真正的未來帶來任何的改變。
「你是……你是……他……」話不成句,於景老淚縱橫,什麼都說不出來。
「是,我是。於天師,這宅子僕役守衛,來一個我便殺一個,要是你在這裡拖太久,這一屋子的人可都是你的陪葬鬼,若你希望黃泉路這麼多人相伴,我也沒有意見,只不過枉費天師宅心仁厚……」
於景聽見宅心仁厚,突然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已經瘦的皺巴巴的手臂吃力的抬起了拂塵指著萬子逸道:「我、我是為了天命,殺一人,救一城,沒有人能怪我!要怪只能怪我動作太慢,沒有連你一起……」
院落外的尖叫聲與打鬥聲打斷了於景的話,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孩左手扯著一個成年男子的僕役已經脫臼的左臂拖著他,右甩開另一名僕役,一路發狂,見誰打誰,一手一個全不留情,從門口到內院,路人、守衛、僕役,死狀悽慘,尖叫聲此起彼落。
在他們倆人談話之時,血腥味早已不只是他們旁邊房間混著薰香飄出來那淡淡的味道,而是濃郁的充斥著整個空氣中,炎炎夏日蒸騰了地上成河的血,瀰漫在空氣中。
這裡正在發生什麼,但萬子逸不想管,他只想趕快從於景這邊得到答案,然後完成他的報仇,如此便可脫離萬子逸的身分,變回王塵離開永安。
可是男孩已經殺到了他的眼前,王塵還沒來的及對於景動手,男孩已經先一步張牙舞爪的向老天師撲了過來,嘴裡還大喊著:「讓你們慶祝我娘親死了,讓你們慶祝我娘親死了,她死了你們很高興嗎!」
儘管王塵眼明手快將天師扯開,男孩並沒有傷到於景,但於景雙目圓睜驚嚇過度,一口氣喘不上來,半張著嘴,只能依稀聽見他說說:「你、你、你不是,他……錯了,真的……錯了……天意啊……」
於景驚詫的睜著雙眸斷了氣,王塵呿了一生甩開於景,揚起他的無情劍正要命中男孩的胸口,卻是一襲灰衫從他男孩的身前掠過,替他擋了一劍,並帶著男孩來到了五步外。穿著灰布衣的是一名五六十歲的長者。
那長者看了一眼自己被劃傷的左手,輕哼了一聲:「無情公子好劍法,原本我白月盟中人若遇見你,應該一力相抗,讓你伏法,只不過今日老夫實在有事……我們彼此各退一步,你放過這男孩,我也不會對你出手,也絕不洩漏你在此,全當我們彼此沒見過。再會。」
王塵雙眼瞇起看著那自稱白月盟中人的中年男子帶走了被迷暈的少年,留下這一宅子血腥,沒有報到的仇。
以及疑問。
而少年在白月盟中成長,成了一個斬妖除魔追捕犯人的捕頭。
無數次的擦肩而過,王塵終於在歌川的茶館中找到了他。
儘管王塵仍似少年,可歲月哪會真的沒有痕跡,無情劍客金盆洗手的消息,白衣神行的孩子及冠的祝禮,那時他們都已走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