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後山文學獎 獲獎作品
「啊!」她輕呼出聲,瞪著地上一節節約莫小指長的咖啡色粉條。第一次來看房子,短兵相接,雙方不知所措。
房東太太前來解圍。說這叫馬陸,不咬人的小東西,很可愛啊,以後你們就會習慣了。你們看,這裡還有壁虎、蜘蛛,這是斯文豪氏攀蜥,這是盤古蟾蜍,山裡面生態很豐富的。
是要圍趙救魏?但她沒感覺鬆一口氣,反倒心跳加快,如臨大敵,全身繃得更緊了。她再看一眼,起先覺得像一道道疤痕,後來又覺不是,馬陸不像蜈蚣兩旁有明顯、密密麻麻的長腳,是以看起來是一個個突起,固執地攀附在平滑肌膚上。原來更像蟹足腫,她想。
「以後你們就習慣了啦!」房東太太一錘定音。先是斬釘截鐵,後面輕快笑聲慢慢捲遠進山裡,像是一種宣告,恭請山靈見證,又彷彿是道預言,鑽進土裡,過個幾年,自行開花結果。
後來他們才明瞭,在所有要習慣的未知裡,馬陸是最簡單的一個,輕巧的就像揭過一頁日曆,毫不費力。
第一眼看到這間屋子——哇,林深不知處,她說。
一條龍,黑脊白身,躺臥在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的諸綠裡。盛世太平,讓他得以亙古長睡,雷打不動,睡到雲豹得道成仙,睡到脊上都化出青紋。
庭院內,屋前一棵九穹遮住屋子一角,胸口高的薜荔圍牆隱隱成界,歲月靜好,只是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住在這般仙風道骨的房子裡。
但她喜歡太平洋的深邃,這裡,遠目,可以看到那條湛藍,以及綠島。抬頭,飽滿藍色天空對她微笑。呼吸,她的五臟六腑都在跳躍。男人則是愛山,還有距離房子兩公里處那道從天而降的清涼瀑布。
所有關於愛與喜歡的想像,也同那道瀑布一樣,剎時傾洩而出,一發不可收拾。他們終於越過中央山脈,一路帶著山神祝福,成為台東人口中的新移民。
山間常常來霧。冬日一過午,太陽便早早越過山頭,空氣恆常帶著濕意,雲層披甲壓境,霧氣迅速來襲。樹林間雲霧瀰漫,此時,一走動,就是水墨,一開口,便成山河。
日子有靜有動,有美有驚。每日每日,兩人都在習慣,習慣大自然的語言,習慣怎麼跟生命溝通。
有一天,她坐在屋裡,眼角餘光瞥見牆角晃過一條長長的尾巴。她一驚,整個人幾乎跳到椅子上。千萬別是她最怕的呀!小學時,自然課本上凡是蛇的圖片,都被她用厚厚紙板封印起來,那是她的罩門。男人衝過來救援,小心翼翼察看,還好還好,是一隻肥大長尾石龍子。雖然不知道究竟怎麼進來的,但隔天,男人立馬把出入的紗門縫隙,全部紮紮實實黏上寛大泡棉膠。
每天,石龍子大人沿著房子牆邊走一圈,碰到冰箱就鑽過去,遇到廚櫃便爬上去,彷如一位勤勉國王,日日巡視他的領土,規劃阡陌。國王身手極快,他們兩人不敢捉,敢捉的朋友則是捉不到,也就任牠橫行同居。
再有一天,她聽到拍搭一聲,有東西從高處跌落地板。她循著位置往上看,一時頭皮發麻,全身發癢。屋頂木樑和牆面接觸的每個直角,都布滿了螞蟻兵團,一隻隻抱著卵,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直到經受不住重量,就拍搭拍搭往下掉。長存抱柱信啊,她腦子裡,竟然蹦出這句。
生活技能也要重新學習。
第一次大雨來,門前出現了一條小河。山上雨水混著黃泥,沿深溝滾滾而下,挾帶石塊、斷枝橫掃,到了家前這段,因為加蓋又加鐵條擋雜物,沒一會兒,便淤積成災。泥水過不去,兵分兩路,一方往馬路走,一方往庭院流,再從圍牆角落的排水孔慢慢渲出。眺望遠方太平洋,真正黃河入海流。
從此男人在雨季前,或即將落雨時,總趕著穿上雨衣、套上雨鞋,拿著鏟子先疏通河道挖水溝。有時雨來得太快,只能在雨中進行工事。見撐傘不管用了,便會叫她快快進屋。她躲到門廊下,拿著手機笑鬧,說要拍下這歷史性一刻,以前都是待辦公室的上班族,哪曾勞其筋骨如斯。她笑著說,卻流下淚,她的心,有些疼。但他們跟彼此說,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後來她才明白,他的願,未必是她的願,而她走的路,也未必是他要去的方向。
曾經走過多遠的路,就要用多長的時間來遺忘,當時的她還不知道這一點。所以她跟著他四處拍花,走長長的山路。
鏡頭下,一花有萬千個世界,花蕊、花瓣、花萼、花梗,他守著一朵小花,蹲一個下午 ,她便守著他,看一個下午。
他輾轉各個角度,尋找每道光線撲過來折出去的明暗交錯。她則小心翼翼巡視週遭環境,既怕石縫突然鑽出一條蛇偷襲他,又擔心他一個不小心踩上一尾午眠的蛇。頭頂上褐色樹枝錯落,地上厚實腐葉堆積,整座山林,都是完美堅固的保護色。
他用詩人的眼睛,捕捉大自然的精彩絕倫,所有危險在浪漫中,都變得微不足道。她於是以獵人的小心謹慎,謙卑地在令人敬畏的自然叢林,冀求全身而退。她要護他一生平安,就像他總是牢牢牽著她的手,握住她的每個春夏秋冬。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每個剛在情愛中甦醒的靈魂,皆義無反顧,但總是事與願違。
國中時,她在課堂上讀到,孔子說讀詩經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從此對詩經有了幻想。大學選修國文,她一個經濟系新生,跑去選了中文系的詩經,可惜夫子教法不同,鳥獸草木之名便也沒認識幾個。
少年的夢,沒在青春校園裡實現,居然在中年的山居歲月中成全。
每當男人收起相機,便換她嘰哩呱啦。這叫什麼?她一個一個問,他一個一個答。
王爺葵?!好霸氣。山素英?!啊,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玉葉金花?!那不就是倚天屠龍記裡的金花婆婆、銀葉先生嗎?長穗木?!紫色好夢幻。有點吵?蛤?好吧,我不說話了。哼,嘟嘴。噢,原來是它叫油點草啊!你怎麼不說清楚,撒嬌。
兩人的鄰居,形態多樣,種類豐富,動物植物,她一一相認。生活上的什物瑣事,也一一上門相認。柴米油鹽醬醋茶。
接著,事情發生太快,她還來不及反應,一切就變了樣。她其實回想不起來,兩人的路,是在哪個點開始走岔。也想不起來,從何時開始,他們之間,一天沉默的時間比24小時還長。她不盡然知道發生什麼事,但嗅得出端倪。三年山居,還給她原始感官,她恢復動物本能,得以敏銳感應危機。像離開母親的幼崽,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事,但牠知道,自己必須離開。也許不遠處,有一頭虎視眈眈的獸;也許是今年的雨季,即將來臨。
如同屋外那棵指天誓地的桃花心木,在春天,一夜落盡繁葉,男人的愛,也全面決絕的褪盡,毫無徵兆。當她的心,還滿地刪節地拼湊,他的愛,早已劃下句點。
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了。
好幾個夜裡,她的心就像林道盡頭那些裸露的樹根,先是暴風雨中被連根拔起,從深山高處一路滾落,折腰斷臂,被尖銳的大小石頭割得遍體鱗傷,最後擱淺在乾涸河道上,日日被蒸烤曝曬。
黑暗中,她撕心裂肺的疼痛,嗚咽聲四散風中,猶如受傷的獸,向山神尋求保護。直到山羌為使,鏗鏘帶來回音,「妳還沒習慣嗎?」
妳還沒習慣順其自然嗎?
一棵種子要發芽,一片落葉要歸根,都有它自己的意志與時間。你沒有辦法決定太陽何時升起何起落下,但你可以在他來的時間,感受溫暖;在一朵花盛開的時候,欣賞她的姿態。
生死有命,天地各安,日落月升,潮來潮往。
彷彿有個開關,關掉她腦子裡那個吞蝕所有能量的巨大黑洞,她猜想,是黎明到來前的魔幻時刻,天地間第一聲鳥嗚。
她要離開了。
她記起看房子那天,房東太太要回家時,也是一串鳥叫聲起,三人望向來聲處,房屋後頭有一桿枯竹高聳,靠近頂端的洞口探出一個身影。「是五色鳥,好幾年沒看到了,今天你們來,牠就出現了,是好兆頭喔!」
她離開了。
搬完最後一箱衣物,打開駕駛座車門前,她回頭看最後一眼,屋頂上,彷彿有隻鳥,振翅,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