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這裡下車
深呼吸一口,有一種涼爽的陽光氣息,只有在清晨的城市裡,大家都還沒醒來時才會有的清爽,那是她當時工作時常有的作息,卻在這裡的接近中午可以享受到。搭了一夜的車,她習慣地抿抿嘴唇,沉重的背包上肩,暫時沒有目標,也沒有計畫,放眼望去是個不能算得上村子或小鎮的幾間房子、一座小教會兼部落活動中心。
下意識的想摸出手機查查附近的資訊,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昨夜搭車時心神不寧不小心手滑,手機掉出車外,摔得不留情面。
或許我本來就不再要手機了,她想著。走到一戶民宅前,陽春的掛著用拆開的紙箱上歪斜寫著民宿。距離這裡幾公里處是一座熱門大山的登山口,許多登山客都會在此做為中繼站,在登山季時這裡門庭若市。還好現在不是登山季,她暗自感到安心,走向民宿按下電鈴。應門的是位原住民大姐,跟她預期的場景一樣,親切直率的開口,風霜乾黃的臉上有美麗的輪廓,半截染過褪色的頭髮半捲的散著,嘴角有長期吃檳榔的痕跡。
「小姐你來錯季節了,沒有人在現在爬山,連熊都躲起來了。」大姐輕鬆的說著。
「嗯,我沒有要登山,請問這裡有空房間可以住一陣子嗎?」她有點遲疑的問。
「你們城市人很奇怪,每個都大包小包說來散心,然後沒幾天就急著走了,妳放心,在妳急著走之前房間都是空的,妳不急的話可以住好大一陣子。」「妳可以叫我Vaqu,有問題都可以找我,有心事不要找我,妳們城市人的事情我都聽不懂,但可以跟我要小米酒,Vaqu就是小米的意思,喝了小米酒妳就會好好的了。」大姐邊說邊領她進去。
她的房間,是村落裡最高的建築,三樓,有一面大窗,感覺就像頂級閣樓套房般俯視著底下的街景,幾袋垃圾散在街邊,兩隻黑色大狗趴在不遠處睡覺,街邊停了兩三輛小貨車,小貨車上擺著竹簍和隨手一丟的帆布,視線往前延伸,矗立了好大好近的山,像一面墨綠色的牆,困住她的視線。她把背包卸下,暫時不想打開,Vaqu把整個3樓都給她,寬敞的空間只放著幾張用廢棄木條釘成的歪斜桌椅,空間盡頭分別是房間和浴室,房間只用一面略為泛黃的三合板薄牆隔起來,擺放著一張床和一張老舊書桌,不成套的褪色床單上整齊疊放著一床厚棉被,因為海拔高,即使在夏天也帶著涼意,她無意識的走過去靠坐在厚棉被上,整個人陷進蓬鬆乾爽的棉被中,萌生一股舒服安心的感覺。
「妳要不要吃飯?」Vaqu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她走下樓,環顧了四周,簡陋但乾淨,幾件不成套的簡單傢俱,牆邊整齊收疊著許多桌椅,在登山季時這裡是登山客們用餐的地方,她選了窗邊的位子,Vaqu端來兩盤炒飯,在她面前坐下。
「我們這裡現在看起來空空的,但每天早一點是上山下山送貨的都在這裡吃早餐,晚一點大家工作完無聊也會來唱歌喝酒聊天。」Vaqu邊吃邊介紹著。
她漸漸習慣村落的生活,沒有手機的生活。Vaqu有一台可以上網但慢的可憐的電腦,偶爾需要什麼資訊她就來用這台電腦,畢竟她有大把時間可以等開得很慢的網頁。村裡人不多,她也漸漸跟大家熟悉了,村裡的人對她親切但也不過份熱情或好奇,因為他們知道,每個城市的人總會離開。距離村落下方幾公里處有便利商店,有時她會網購一些物品,然後順著水泥護欄在蜿蜒狹窄的山路走上幾公里去取貨,一段時間下來,她發現自己體能變好了,回程帶著重物走著長長的上坡也不覺得喘,後來好像變成習慣,即使沒有目的也會每天靜靜的走上一段長長的路,彷彿是每天都要進行的儀式一般,越走越快,越走越遠,有一天她問Vaqu「現在能登山嗎?」
「現在風景不好,因為很容易起霧,起霧看不清楚風景,在山頂拍照不好看,大家就不喜歡來,而且山頂上會結冰,路都很滑很危險。」
「所以我如果想去走走而已,是可以的嗎?」
「妳高興都可以啊,但要上去那邊的話,妳要申請入山證,登山口會有人檢查。」
她上網做了些功課,網購了一些簡單的登山設備,她也在一些網站看到關於雲豹的報導,勾起她的興趣。她有時會跟村裡的人一起吃晚餐,問起雲豹的事大家七嘴八舌起來,小米酒下肚,很多人開始說著自己的祖先曾經聽說、目睹、甚至撿到關於雲豹的東西。「妳可以等小布回來叫他帶妳去山上找雲豹啊,他是我們村裡最厲害的協作。」大家酒酣耳熱之際熱情地推薦著。
幼兒的時候
大人們圍著還在襁褓中的弟弟開心地逗弄著,然後有意無意地跟我說『現在有弟弟了,大家都要喜歡弟弟不要喜歡妳了!』『妳看弟弟長得好漂亮,妳怎麼長這麼醜!』
我氣哭了,大人們更樂了『還哭喔,哭了更醜!』,一群大人全都指著我笑。再大一點,全家人假日去逛百貨公司,凡是弟弟想要的玩具,爸爸都會買給他,而經過我想要的玩具時,爸爸則是不耐煩的快步離去,跟我說買那些東西浪費錢,我連多看一眼都是浪費時間。
某一天,奶奶從菜市場帶回來一袋我已經記不得是什麼的食物,我只記得我覺得好吃,那袋食物放在桌上,我先是跑去拿一個,吃完覺得好吃又跑去拿一個,吃完又跑去要拿,剛伸手奶奶就沉著臉阻止說道『那個是買給妳弟弟吃的,妳不要一直吃!』
又有一次,一家四口去外面吃飯,吃的是套餐,一人一份,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份套餐裡面有一片火腿,上面淋一點美乃滋再撒一點花生粉,兒時的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餐點送上桌,我小心翼翼的把那片火腿稍微移到盤子邊,想著最後一口才要好好的享用它,吃飯的過程我都極力的克制自己。
弟弟食慾不好又挑食,吃沒兩口就開始哭鬧,我媽哄著要我弟再多吃一點,忽然她說『妳這火腿不吃給弟弟吃好了!』接著就伸筷子要夾走,我心一急沒來的及解釋,先一口把火腿塞進嘴裡。
我弟哭了,我爸臉沉了,我媽開始罵我。『妳這個小孩怎麼這樣啊?』她好兇,我火腿含在嘴裡不敢吞不敢咬也不敢吐,怯懦的說
『我最喜歡吃那個,想留到最後再吃…』
『妳少來,妳自己不吃也不讓給弟弟吃,妳剛剛那個是什麼行為,妳這個小孩怎麼這樣…』
把那口火腿吞下去,吞進我的懊悔跟自責,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極力克制自己忍耐到最後的那片珍愛的火腿,卻背叛我變成『妳這個小孩怎麼這樣』的證據。
我學會表演天真單純的笑臉、表演活潑開朗的個性、表演懂事乖巧的行為,我盡力的表演出一個好小孩該有的樣子,然後總想著如果現在就死掉該有多好。
小布是一名登山協作員
俗稱山青,就是協助登山客背負裝備的工作者,事實上他們還身兼嚮導、廚師、清潔甚至高山急救員,舉凡在山上需要的一切都找協作員,簡直就像登山客的保母,在非登山季期間,小布會載送山上產的蔬菜水果下山,新鮮甜美的高山蔬菜在城市裡總是熱門搶手。
小布的爸爸年紀很大時才遇到小布的媽媽,城市裡的女人。那時小布的媽媽來山上玩,遇到也是登山協作員的小布爸爸,他們很快有了孩子,就是小布。起初,小布媽媽住在村裡,隨著登山風氣越來越興盛,小布爸爸為了多賺點錢,倒是三天兩天不在家,拼命的接團上山。後來小布媽媽也開始往山下娘家跑,頻率越來越高,本來會帶著小布一起下山,小布稍大一點,可以跟村裡的小孩一起玩的年紀,小布媽媽就漸漸不帶著他,再更後來,就沒有再回來了。
城市的人總會離開。
小布爸爸由於長期勞累,加上一沒帶團就跟村裡的朋友們喝酒,檢查出肝癌時已經末期。小布這趟下山就是在城裡的醫院陪爸爸最後幾個月,爸爸很快走了,後事簡單辦完。他心想這幾年稍微有一點點積蓄,自己平常花費也不多,於是決定不那麼辛苦載送蔬菜,索性直接回山上休息到下個登山季。小布很高,協作員的工作讓他身形挺拔結實,第一次出現在她眼前時,他們幾乎同時注意到對方,她正坐在她常待的窗邊座位休息,小布不自覺的被她吸引,在她面前坐下。
「沒看過妳,來登山嗎?現在不是適合的季節喔。」
她覺得在他的眼中,有一片澄澈的藍天,她淺淺一笑。
「這個小姐很奇怪的不得了!前陣子忽然來說想住一陣子,結果你知道她的行李裡面只帶了什麼嗎?烤箱跟攪拌機!超級奇怪!」Vaqu從後面抱著一盆菜豆走出來,邊走邊講,也拉了張椅子坐下。
「那是我唯二的財產。」她微笑解釋。
「而且你知道嗎?她有一天就忽然問我有沒有雞蛋、麵粉、糖,我說都有啊,她一下子就變出好多甜點,都好好吃,太好吃了!那些來玩的遊客也說好吃,還不知道怎麼宣傳出去的,現在遊客好多喔,比以前登山季還多,都說是『聽說有好吃甜點的部落秘境』,來吃甜點順便看風景。」Vaqu眉飛色舞,說完又起身去忙別的了。
她沒有講話,禮貌的看著小布,給他一個微笑。小布忽然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一個深邃的影子,那是一頭母熊和小熊重疊的眼睛,有母熊的哀傷和小熊的天真。他想起很久以前跟爸爸去山上打獵,他不小心滑落一個山坳,他本能的爬進一個有遮蔽的洞穴裡,黑暗中他覺得看到一頭母熊和一頭小熊,牠們沒有接近他,卻也沒有離開,小布覺得疲憊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他覺得自己褲子濕濕黏黏,他隱約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麼,常聽村裡較大的孩子在褻笑著講那些他似懂非懂的話,而這是他第一次。後來小布爸爸找到他,跟他說幸好摔得不遠,只花十分鐘就找到他了,小布卻覺得自己像消失了至少一天一夜那麼久。然後小布回神,不禁臉紅,自己怎麼會想到這些。
「我明天想要上山走走,查過了應該天氣不錯,你可以陪我去嗎?我想你就是小布吧?」她笑著說。小布的心忽然好像揪了一下,總覺得在這麼美的笑容底下,他一直看到天真又哀傷的眼神。他們用Vaqu很慢很慢的電腦申請了入山證,然後到隔天之前,小布一直忍不住去回想母熊和小熊的事,還有一種難以壓抑的期待,想到半夜輾轉難眠,乾脆跑去Vaqu的店外長椅上坐著等,小布是睡慣山屋營地的人,在哪都可以入睡,他抱著外套,在長椅上睡著了。
天亮,她端著一杯咖啡湊到小布鼻子前,小布醒過來,覺得有些狼狽與害羞,她又在小布剛醒的紅眼睛裡看見那片藍天。帶著簡便的食物和水,他們慢慢地走在結著霜的山林裡,小布很開心,忍不住一直說話,而她卻很少開口,只是微笑聽著。小布覺得她笑起來很美,但眼神還是藏著母熊和小熊,他盡量忽略這件事。
「這附近的柿子很甜很好吃,妳想不想吃?妳喜歡吃柿子嗎?下山的時候買一些帶回去好了,要買幾顆呢?我們一天吃兩顆,柿子可以放十天不會壞,那就買個二十顆好了,應該會裝兩大袋,我們一人一袋……」
忽然小布覺得她幾乎沒有發出聲音,不止是沒有講話出聲,連呼吸和步伐都無聲無息,走在雲霧中小布幾度覺得身邊彷彿沒有人,回神才發現她都在。他們在結霜的鐵杉下吃午餐,地上滿是掉落的松針,,幾隻金翼白眉在旁邊,不時飛過來啄食掉落的麵包碎屑,夏季山上有大量登山客時,金翼白眉數量龐大且猖狂,,後來的路程,小布發現她真的有時會消失,回神又出現。這次,小布發現她把鞋子拿在手上,光著腳走路。
「妳應該穿鞋子,才不會受傷。」
「地上都是掉落的松針,軟軟的,好舒服。」
小布這次只看見小熊的眼神。
小學的時候
老師在每次段考前,只要教到一個段落就會給我們小考,我總是考90分、95分、97分,就是考不到100分,考卷拿回去我媽就會問我為什麼沒有100分、錯幾題、為什麼會錯?
如果回答不會寫,她就會很生氣說『完蛋了這種題目也不會寫,你沒有複習到嗎?一定是複習的不夠!』;如果回答粗心弄錯了,她還是會很生氣說『為什麼這種不該錯的也會錯?』。
其實考試寫錯了我自己也很懊惱,久了就變成一種習慣性的沮喪,但當我表現出我的沮喪,我媽就會對我說『妳也會難過喔?妳也會覺得丟臉喔?那妳就考好一點啊!幹嘛裝一個死樣子看得我就火大。』
有一個學期,我說謊了,我裝的若無其事說老師這學期不會幫我們小考,讓我們自己複習。
或許我表現得太自然,或許這個謊言太大膽,以至於我媽就相信了,但我那個學期仍感到很不快樂,謊言的壓力讓我每天都覺得走在地雷區隨時會把我炸得粉身碎骨。
早晨醒來,我腦中就想著待會我媽會把牛奶潑在我臉上然後對我破口大罵;在學校上課,我會想著老師會隨時請我媽來學校;放學回家,我會想著待會電話就會響,是老師打來控訴我的惡行惡狀。我白天吃不下夜裡睡不著,想著如果現在就死掉該有多好啊。
謊言戳破的那天還是來了,我媽拿著棍子叫我把所有考卷拿出來,她歇斯底里地把那些考卷撕碎或揉掉丟在我臉上、咆哮的吼我、失控的打我,我沒有躲也沒有哭,我靜靜地接受,我本該被處罰。
不知過了多久,罵聲好像停止了,棍子好像也停止了,我媽沒有問我為什麼要說謊,或許在她心裡我就是個需要懲戒的壞孩子,她叫我自己好好反省,然後好幾個禮拜都不對我笑、不跟我說話、甚至也沒看我一眼。
我自己待在房間,一身的傷、一地的碎考卷,我幻想著一個不同靈魂的媽媽,一個不同結局的劇本,我幻想我媽會在我考90分、95分或97分的時候稱讚我寫對的部分;或者我幻想她擔憂而平靜的請我拿出那些藏著的考卷,溫柔的問我為什麼說謊?我會告訴她『因為我覺得很丟臉,每次都沒能考100分,不想讓媽媽失望,我以後一定不說謊,我一定更認真複習,把考試考好!』然後我媽會說一些安慰我的話,把我從地獄救出來。
可惜沒有,她在那幾週唯一對我說的話是用忿恨的語氣說
『妳的制服沒有長褲嗎?妳看看妳的腿一痕一痕的,妳不丟臉我都幫妳覺得丟臉。』
我去把裙子換成長褲,我依然在地獄裡。
登山季開始了
在這之前,小布每天都跑去找她,有時幫忙Vaqu一起忙店裡的事,有時載她下山去買一些特定的原料。山上慕名而來的遊客越來越多,再加上登山季開始,數倍的遊客一波波的來,小布也開始忙著帶團上山,Vaqu的店更忙了,現在她也一起張羅著。
「哎唷以前一個人做也是很忙,現在兩個人做更忙,老囉累囉!」Vaqu在打烊後終於坐下,喝一杯。也幫她倒了一杯。
「Vaqu妳一直都一個人嗎?」
「以前年輕的時候也不是一個人啊,他們一群人開車上來玩,後來他開始自己來,來得很勤,我們談戀愛。他說他有幾天要下山處理公司的事,處理完就可以上山,完全處理完就可以一直留在山上。」
「後來呢?」
「他就漸漸少來了,說是公司太忙了,再後來就不來了。」
城裡的人總會離開。
「妳如果離開,小布會很傷心的。」
「嗯。」
Vaqu留下杯子,去睡了。
有一天,她做了一個草莓蛋糕,很大一個草莓蛋糕,端到活動中心,村裡的人都跑來吃。那是草莓季的尾聲,登山季的開始,小布帶團上山了,沒吃到。
小布讓客人在山屋休息後,自己跑到外面看看星星,他想吃草莓蛋糕,也想她。
小布覺得自己眼花了,看到她出現在面前。
真的是她,端著一塊草莓蛋糕,帶著勝利的笑容。小布又驚又喜,她看起來沒有任何裝備,只帶著一塊草莓蛋糕,還有山羌的眼神,溫馴地。
「妳怎麼上來的?」
「走上來的。」
「頭燈呢?」
「我沒有入山證,戴頭燈會被抓到。」
「妳怎麼看得到路?」
「星星很亮。」
小布不知道她怎麼爬過連續幾k的石瀑地形到達山屋,一般人大白天帶著裝備都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走到這裡,她卻輕輕鬆鬆的在夜裡出現,在他面前,帶著完整的草莓蛋糕。他忍不住把她抱緊,吻了她。他們一起窩在一個睡袋裡。凌晨兩點,山屋裡開始出現山友準備動身攻頂的悉悉沙沙的聲音,小布捨不得離開。
「快去,我留下來等你。」她微笑。
「妳很像一種動物。」
「我本來就是動物。」
「不是,是野生動物,很多種野生動物在妳的眼神裡。」
她還是微笑。
小布帶客人攻頂下來回到山屋,已經空空如也。小布後半段路途都悶悶不樂。
她在她常待的窗邊的位子坐著休息,小布忽然覺得生氣。
「妳說妳要留下來等我。」
「我在這裡等。」松鼠的眼神,不在乎地。
夜裡,小布翻來覆去,她眼中的野生動物讓他迷亂,讓他無法自拔。小布一向很受女孩子歡迎,但他討厭城裡來的遊客,他覺得那些女孩子就像金翼白眉一樣,又多又吵;他也不喜歡村裡的女孩子,覺得她們就像山上的長鬃山羊,太乖太靜。只有她,到底是哪些野生動物在她深邃的眼神裡。
小布決定起身去找她,敲了門,她好像早已等著一樣,在夜裡伏著,她沒有說話,小布吻了上去,一遍又一遍的做著,想要把她釘到自己身體裡。直到筋疲力盡,小布緊抱著她躺著。
小布喘息著,他想開口問,此時的他很像幼年時被大人訓練爬山,他走得好喘好累,他好想知道終點是不是快到了,他總是怯聲問著,大人總跟他說快到了,但幼年的他覺得山路好像永遠走不完。就像他現在覺得即使懷中緊緊抱著一個人,這個人也好像會離開,或是說,就像野生動物一樣,抓不住。
「妳 會離開嗎?」
「為什麼要離開?」母熊的眼神,哀傷地。
城裡的人總會離開。
天氣一天天暖和了,小布偶爾會跟她噢氣,例如有一次,小布從背後抱住她拿出手機幫兩人拍了合照,隔幾天小布發現照片不見了,氣急敗壞跑去問她。
「合照為什麼不見了?」
「我刪掉了。」
「為什麼刪掉?」
「你沒問過我要不要合照。」食蟹獴的眼神,傲慢地。
夜裡,小布又跑到Vaqu店門口的長椅坐到睡著,隔天早晨他會聞到她湊到鼻子前的咖啡香。
「所以我們和好了嗎?」黃喉貂的眼神,霸道地。
小布沒辦法不跟她和好。
有時,小布會看到她在畫畫,說真的,比起做甜點,她畫畫真的不太高明,但小布覺得可愛。她幾乎都是畫她做的甜點或Vaqu的料理,Vaqu會把這些畫掛在店裡。
「妳畫畫不太高明耶,妳為什麼不用手機拍照就好?」
「我沒有手機。」藍腹鷴的眼神,遠遠地。
「我送妳一隻。」
「我不需要。」還是藍腹鷴。
「這樣我也方便找妳啊。」
「我就在這裡。」
藍腹鷴勝利,悠然地在林間,人們走不太過去的地方,不怕生也不親人。
天氣漸漸又轉涼,登山季進入尾聲,她想去長天數縱走,去走一趟島上最高最長的一座山脈。她很少主動提出想要什麼,因此小布一聽立刻答應,甚至比她還期待。
「這次縱走我們還是要辦入山證,比較安全。」小布說,眼裡盡是湛藍的天空。
她在她常待的窗邊的位子坐著休息,小布橫衝直撞跑來。
「我看到妳的入山證跟證件,妳跟我姑姑一樣老耶!」
「那不是我。」水鹿的眼神,真心地。
國中的時候
安是我最好的朋友,每節下課安都會過來搭著我的肩說
『走!』
『去廁所?』
『妳真是我的肚裡蟲!』
『因為我剛看到妳塞一片衛生棉到口袋裡…』
或是
『走!』
『去福利社買咖啡牛奶?』
『厲害厲害!』
『下一節是歷史課嘛…』
又或是
『走!』
『去找九班的小王子?』
『妳怎麼知道!』
『妳手上拿著小紙條還會去哪裡…』
我默默自豪著我跟安的默契,也許帶有一點小心翼翼的維持著自己是最瞭解安的那個地位。
學校建築的頂樓平常是鎖上的,於是連著頂樓的樓梯間便成了我跟安的秘密基地,我們坐在滿是灰塵的階梯上。
『欸妳以後要念自然組還是社會組?』安問。
『社會組吧。』我無意識地說。
『咦為什麼?』安訝異。
『感覺好像會像漫畫上畫得那樣…』我笑。
『妳要去交很多男朋友對不對…』安也笑。
『少來怎麼可能!』
『妳這麼可愛』
『有妳這麼漂亮就好了』
『有啊,我們兩個剛好不同類型的漂亮,我們兩個聯合起來沒有對手,妳看羅她們那群這麼俗氣又三八,她們肯定羨慕又嫉妒我們…』
『我也這麼想!』
我們互推著對方,打鬧嘻笑。
我們兩個走在一起的畫面確實很好看,段考完的下午我們總是去逛著街,被搭訕是稀鬆平常的事。
逛唱片行的時候,我們卡在辣妹合唱團還是瑪麗亞凱莉、李玟還是許茹芸間難分難捨,零用錢有限可是實在無法決定放棄哪一個。安提議一人買兩張再交換著聽,然後她直接拿著辣妹和瑪麗亞凱莉去結帳,於是我趕快拿著李玟和許茹芸跟在後面。
逛到飾品的攤販,安拿起一條項鍊在我胸前比著,『真好看,我們一人一條戴一樣的!』安自顧自說著,她叫老闆再拿一條出來,然後把手上的那條幫我戴上,
諸如此類的事情,我順著她幫我決定了跟她一樣的衣服、髮夾、鑰匙圈、筆記本…我默默自豪著我跟安的親密,也許帶有一點小心翼翼的維持著自己是最親近安的那個地位。
整理好最低限度的裝備
他們便出發了。路程並不容易,小布認為這趟旅行是對她的承諾,但她呢?這趟旅行對她是什麼?小布摸不清,像在霧中找路,小布爸爸說過「走到哪裡,路就出現了。」
島上在過去幾年,曾經歷颱風的摧殘,還有人為過渡開發,使得這條路徑總是柔腸寸斷,政府索性將幾段危險路段封閉。小布帶著她高繞或下切,但她有時彷彿認識路一樣,並不順從小布的帶領。她總能順利繞過刺柏跟箭竹、避開斷崖,還有找到水源。
小布也只能跟著她。
小布雖然算是老手的協作員,但像這樣完全沒有下山、沒有補給的漫長縱走,卻是沒有過的經驗。他感受到一些壓力和恐懼,在無邊無際的天地之間,只有跟她兩個人,有時候小布覺得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白天,長長的路上有狂放的杜鵑林,隨著跨越橫斷改變海拔高度的豐富林相變化,古老的白木林和針葉林交錯;夜晚,星光從厚雲間流瀉出來灑滿整個天際,小布不喜歡夜晚,因為他總是累的沉睡,沉睡中他感覺她不在身邊,在夢中她總夜伏著,小布想跟著她去,可是雙腳卻追不上她。
自從我爸媽離婚後
我跟著媽媽,但她因為工作關係時常應酬到很晚,我經常自己一個人在家。
整個晚上,我時不時把門開個小縫看看電梯有沒有動靜,電梯動了我心裡就期待,但總是沒有停在我的這層樓,關上門我說服自己媽媽在家時很常因為各種原因罵我,不在家倒不用被罵。心裡覺得空空悶悶的,打電話給安。
『妳媽又去應酬啦?』
『嗯』
『她不是前幾天才很醉的回來?』
『嗯』
『有大吐特吐嗎?』
『嗯,有。』
『矮痾好噁心,那我放音樂給妳聽』
感覺安把話筒拿靠近她的音響,她在聽瑪麗亞凱莉。
『妳念書的時候可以聽音樂呀?』我問。
『可以呀,這樣比較能專心啊!』
『我媽不讓我念書的時候聽音樂,她說那些是沒營養的東西。』
『欸我媽來了先掛了掰』安匆匆掛了電話,沒隔幾秒電話響了,我以為安又打回來開心的接起來。
『妳剛剛在跟誰講電話為什麼講這麼久。』我媽不悅的聲音傳來。
『跟安在討論數學,她說今天上課有一題沒有抄到黑板,打來問我怎麼寫。』我害怕的微弱的回答。
『安成績比妳好,需要打來問妳問題?』我媽冷笑。
『…』我沉默。
『回話啊,妳有沒有聽到我說的啊?』我媽好像比剛剛生氣了一點。
『嗯,有。』
『妳自己最好注意一下,一講起電話沒完沒了,我要是有妳那個成績我都沒有臉打電話聊天。』我媽好像又更生氣了一點。
『嗯,媽妳大概幾點回來?』我小心翼翼的問。
『結束就會回去,妳不要再摸東摸西,去念書或是去睡覺聽到沒有。』她聽起來很不耐煩。
『嗯。』
然後電話就掛斷了,家裡一片寂靜,靜到可以聽到空氣的聲音,或是說空氣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轟轟作響,響到我覺得頭暈耳鳴、覺得胸悶心悸。
我走到陽台,打開窗,風吹來,稍縱即逝的自由的感覺,我往下看,很高,我想像跳下去,這個念頭忽然讓我感到興奮。
我爬到鞋櫃上坐著,維持著下一秒就可以掉下去的姿勢,過了很久我叫自己下來,回房間,睡覺。
我對自己說,這個方法不好,媽媽會很難善後,也可能會害到鄰居、被鄰居罵。換個方法吧,我對自己說。
上了國中後,我媽處罰我的方式從用棍子打升級成直接打巴掌,拿著段考成績單,一巴掌接著一巴掌的打。
有時候我在猜她是不是拿我出氣,打到忘我。
有一次她要曬衣服時在洗衣機裡發現一張被洗到皺巴巴的紙條,憤怒的把我叫過去,皺巴巴的紙條還是可以辨識出是日光機場的歌詞,安抄了日光機場的歌詞在小紙條上拿給我,跟我說她很喜歡這首歌,我順手把紙條放到口袋裡,於是發生了這場災難。
『妳寫這個是什麼東西?』我媽的口氣冰冷。
『安抄了歌詞傳給我,我順手收到口袋裡忘了拿出來。』
『妳們整天聽這些情情愛愛沒有營養的東西,妳是不是上課也都在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隨著我媽聲音的上揚,一巴掌落下來。
『我沒有…』嘴角很痛,我無奈的皺眉,把頭撇到一邊。
『妳現在是很不耐煩是不是?妳對我講話是這個態度嗎?我這樣辛苦工作養妳,妳當我欠妳的是不是?妳擺一個臉給我看是什麼意思?』我媽好像失控了好幾巴掌連續不停。
『還有妳戴這個什麼東西?上個學需要戴項鍊嗎?搞得自己三三八八的,妳看妳現在這樣子就像外面那些輟學生,妳知不知道妳這樣子有多醜!』我媽繼續打。
『妳不想回話的話就不要杵在我面前,我現在不想看到妳,整天擺一張臉給我看我看了就火大!』我媽終於打完了。
我媽那時似乎有一個男友,我媽沒有明說。那位叔叔的兒子年紀小我一些,非常幼稚沒禮貌的孩子,他們每週末都會來我家,把我家當自己家一樣,直接開冰箱拿飲料,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電視轉到他們自己要看的那台,音量開到整個操場都聽得到,或是高聲談論政治時局,叔叔的兒子更是任性妄為,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
我無處可去、無處可躲,不高興滿滿寫在臉上。
週末過完他們離去後,我媽巴掌又甩下來了,『你擺那是什麼臉,別人有欠你是不是,你最好注意你的態度。』
『欸妳有沒有想過要自殺?』我問安。
『有啊,妳有嗎?』安輕快地回答。
『嗯,每天都想著如果現在就死掉該有多好。』
『妳知道輔導室可以預約心理諮商嗎?我們去預約,挑討厭的課的時段去。』安興奮的提議。
心理諮商只能一對一,安提議我先她後。
輔導老師保證在這裡的所有對話都會保密,我剛開始有點遲疑,經過老師的引導,我好像把事情全說了出來,包含我討厭那位叔叔一直來我家和我坐在我家窗台想跳下去。
當晚回家,我媽臉色鐵青,還沒開口一個巴掌先落下來。
『你很喜歡到處宣傳家裡的事情是不是?你們導師說要聯考了,你們不要整天想東想西,好好專心課業就好。』我媽咆哮。
輔導老師背叛我,她把輔導內容告訴導師,導師打電話給我媽。
『我們選直升高中啦,這樣不用考聯考比較輕鬆,我們成績差不多,高中我們繼續同班,我陪你留在這裡呀,而且我們選自然組嘛,以後可以考的大學科系比較多。』安說服我留下來直升高中部,還說服我選我不想念的自然組。
『可是我們不是之前說好要去考台北聯考,到台北念高中嗎,你不是也受不了這裡了嗎?』我疑惑。
『唉唷,去了台北人生地不熟,冬天又冷,我們留下來嘛。』安撒嬌。
繳交志願的日子,我勾了直升高中部自然組的選項交出去。
小布一直安慰自己
是未知的旅程造成他的恐懼,他觀察到她很自在,悠遊在高山湖泊的薄霧中,奔跑在金黃色的高山草原裡。後來,她帶著小布靈巧地穿梭細窄稜線上,在聖稜線的最高點俯瞰流淌的雲海、紫金漸層的夕陽和圈谷裡的杉木。
小布每天都忍不住觀察她的眼神,她眼神裡的野生動物越來越多,在旅程的尾聲,小布覺得那是雙太深的眼,像太黑的大海讓他不安,小布堅持結束旅行,下山搭車回去。
他們下山,在登山口搭便車來到車站,島上的縱貫線非常快速,他們一下子就回到距離村落幾公里的小鎮車站。有人願意讓他們搭便車回到村裡,她卻執意要用走的。
小布讓步了,他自己搭便車,讓她用走的,反正只有一條路,只有幾公里。小布從車窗看著漸漸變小的她,他第一次感受不到她的眼神。
她明早應該又會拿一杯咖啡在我鼻子前把我叫醒,問我要不要和好吧,小布安慰自己。
沒有,沒有咖啡,沒有她。
小布衝進她的房間,空的。
畢業前夕
我跟安翹課坐在頂樓的樓梯間聊天,安忽然輕輕的親了我的嘴一下。
『如果我跟你說我是同性戀,你會喜歡我嗎?』安笑得很甜問著。
『會吧。』我愣愣著說。
『可是我是開玩笑的,哈。』安笑著跑掉了。
直升的名單公布了,沒有安的名字。
下課,安沒有來找我,我急著找她卻不見她在座位上。我走到教室外,看到安和她以前總嘲笑的班上那群女生在有說有笑,一種莫名的恐懼感籠罩全身,我不敢過去加入她們,我有一種預感,我會不受歡迎。
體育課,輪到我當值日生看守教室,安第一次沒有跟我一起留下來,跟我不熟的鄰號同學跟我一起留值,一個班上有點邊緣的同學。
『欸我有聽說你跟安的事情喔。』邊緣同學一副想聊八卦的語氣對我說。
『我跟安的事情?』莫名的恐懼感又出現了。
『其實我也是聽別人說的啦,你不要說我說的喔。就,就,就你們不是去輔導室嗎,安跟羅她們說因為你的關係,導師也打電話去她家。她說你給她很大壓力,你不會真的想要自殺吧?』邊緣同學語氣有點興奮。
畢業倒數的日子,我開始自己一個人,在人群中的安依然很亮眼,大家都圍繞著她,她們有說有笑,或許以前我們也一樣。在走廊轉角我聽到安跟羅那群女生在講話。
『她好低級喔,她竟然想用許茹芸跟你換瑪麗亞凱莉,好沒水準哈哈哈哈』
『而且我有看過她跟你戴一樣的項鍊用一樣的筆記本,她是不是都愛學你啊,難怪你覺得壓力很大。』
『還好你決定出去參加聯考,高中不用再跟她同班了,不然她又要繼續纏著你了。』
『聽說她是同性戀還跟你告白是嗎,好噁心喔哈哈哈哈』
『欸我們這些要直升的還要跟她同校三年耶,我們會不會被纏上啊哈哈哈哈』
羅那群女生的確俗氣三八,可是安為什麼總是不置可否的跟著笑呢?
『我沒有,我沒有…』我無力的在心裡想著。
我又想起我家的窗子,那個下一秒就可以跳下去的窗台。
小布到登山口警察隊報案
警察找出她的入山證,依證件上的資訊找到人。
「我從來沒申請過什麼入山證,更不要說去過什麼登山,我那張證件早就掛失了,我去醫院拿藥,忘在醫院櫃檯,後來回去找發現被撿走了……」警察找到的婦人抱怨著。
小布不敢置信,他不放棄繼續去找村落每個聯外道路的監視器,完全沒有她的身影。
他呆站在她的房間裡,Vaqu無奈的在旁邊。
「妳收拾太乾淨了,沒有留一點點她的氣息。」小布聲音濃濃的鼻音,Vaqu沒有轉頭看他。
「我沒收拾過,完全沒動過,她離開時就這樣了,只有她放在一樓的唯二財產,烤箱跟攪拌機,還有,烤箱下面壓著這個。」Vaqu把一張紙遞給小布。
是一張畫,她畫的,那張被刪掉的合照。畫中的她,有著安心溫暖的眼神。
「她把安心溫暖留給我,那個野生動物的深遠眼神,已經找到她想待的地方了。」小布想起村裡的老人曾說過的雲豹,那些複雜的多變的眼神,原來是看遍整個森林天地的雲豹眼神,存在一個沒有人能去的地方。
小布的協作員名聲越來越大
越來越多人指名找小布上山,小布的頭上也開始出現白髮了,他還是很受女生歡迎。
「小布,你有愛人嗎?」「哈哈哈哈哈哈……」
「算有吧。」
金翼白眉,好吵。
「小布,你很有錢嗎?」「哈哈哈哈哈哈……」
「算有吧。」
「他一趟上山收費超貴的啦~」
「小布,你有獵槍嗎?」
「算有吧。」
「我看他什麼都會回答有啦~」
「小布,你有看過雲豹嗎?」
「算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