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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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下班高峰期,車廂裡擠滿上班族。日復一日,單調無聊的城市風景線。
我瞅著車窗外一幕一幕流淌過去的高樓大廈,漸漸睡意襲來,放眼望去,只剩博愛座空著,這年頭年輕人坐在博愛座都會被人悄悄拍上網再光明正大訓斥一頓 —我想了想,還是強打精神繼續站著吧。
失眠問題已經困擾了我一年多了。醫生說,「你有輕微憂鬱症。」
電車穿過地下道,我盯著車鏡映照出自己的面容—雙眼無神,黑眼圈極深,面無血色,嘴角下垂,一副有氣無力,搖搖欲墜的模樣。
「不如放個長假,靜心休養去?」心理醫生提議。
三個月後,我便置身於這個僅有兩百戶人家的山中小鎮。
初來乍到,映入眼簾都是全新的風景。連空氣都是新鮮的 — 那是城市裡沒有的山野味道。
山裡無任何交通工具穿行,要到這座鎮上只能仰賴雙腳。我背著行囊,從山下登山入口開始往上爬,像個苦行僧上西天取經似的,身邊卻沒有任何得力助手,只有埋頭進行這場艱苦的徒步的自己。
開始也有幾個西方面孔和我一樣在山林中徒步,但很快地我便落於人後了,此時只恨自己平日沒有鍛煉體力。
筋疲力盡的最後,我終於趕在天黑以前抵達小鎮入口。放下行囊,轉身一看,群山盡在眼底,河流在一座山與另一座山之間彎彎曲曲,細如髮帶,深淺不一的綠色山莽在夕陽底下閃閃發亮。
迎面襲來的山風涼颼颼,這樣的好風景讓原本疲憊的身體好像瞬間獲取了能量般,精神為之一振。
我詢問鎮上的居民,很快地便來到了住宿所在地 — 紅瓦磚牆,裡頭有個院子,院子正中間长著一顆綠油油的銀杏樹,枝繁葉茂,一隻老黃狗懶洋洋地窩在樹影裡打盹。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伯在院子裡弓着腰擺弄著曬在地上的柿子,已曬得乾癟的柿子灰中帶白,整整齊齊地在一大片麻布上鋪展開來。
我向老伯報上名來,老伯雖然看上去已達耄耋之年,人卻很精神,中氣十足地超屋內喊了聲:「人來啦!」
一名身材圓潤的中年女人慌忙地從屋裡跑了出來。
一番溝通過後,我把這個月的房租交到她手上,說道:
「月姨,這是這個月的房租。」
月姨接過錢,數了數,笑瞇瞇地把我領到即將入住的小房間裡。
睡前,我在日記上寫道:「鄉下生活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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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在高昂又響亮的雞啼聲中醒來。鬧鐘在這裡顯得一無是處。
我披上外套,打開房門,循聲走去,想看看這高亢叫聲的主人模樣。
今日的院子景象和昨日看見的有些許不同。
老黃狗依舊瞇著眼睛在打盹,只不過這次是捲縮成一團大毛球,窩在自個兒窩裡如如不動。
今日的院子多了只小公雞,雞冠色如紅炭,小腦袋轉來轉去,身體雖小氣勢卻大得很,看見外頭路人經過,居然伸長脖子扇著翅膀箭似地衝出去追趕路人呢。
「阿... 喔... 阿... 喔...」
此時我才注意到院子裡還有一位小女孩,正往小公雞飛奔出去的方向用力叫著含糊不清的話語。
說也奇怪,小女孩這麼一叫,那隻高傲的小公雞立馬走回院子,搖搖擺擺地來到她身邊。這可把我這沒見識的城里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高大的銀杏樹下,綁著馬尾辮的小女孩坐在木凳上,手裡抱著一隻灰色的熊娃娃,衝著我笑了笑。
清晨的陽光越過樹梢,將柔和的光束敷在女孩紅撲撲的臉頰上,一雙眼珠子黑又亮,上下排乳牙都分別掉了兩顆,稚氣中帶著一股乖巧溫馴的樣子。
女孩微微彎著身子,輕柔地撫摸著身旁那隻小公雞的羽翼。小公雞剛剛追著人跑那股趾高氣揚的氣勢此刻消失殆盡,溫馴地待在女孩身旁。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呀?」
話音剛落,一把嘹亮的嗓子從廚房內傳來。那是月姨的聲音。
「小美,妳跑哪去啦!快來幫我把這個拿過去!」
女孩聞聲霍地站起,趿拉著拖鞋朝廚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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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隱居在這山中小鎮裡已一段時日。
在這段遠離塵囂的日子裡,日日我都會拿起相機,於鎮上或山裡隨意遊走,拍拍山上植物的變化,或鎮上居民們勞動的樣子。
院子裡那棵銀杏樹也隨著時間流逝每天都有所不同,葉片從一開始見到的翠綠模樣正一點一滴地轉化為金黃顏色。
日子過得愜意無壓力,我的精神和氣色也比以前好多了。
只是讓我感到納悶的是,小美和一般活潑好動的孩子不同,顯得特別文靜,似乎從不開口說話。
很多時候小美都是一個人在院子裡和小公雞玩。那隻小公雞就像是小美唯一的玩伴,幾乎天天和小美寸步不離,它那副呆頭呆腦在小美身邊轉悠的模樣甚是可愛。
而小美的爺爺,也就是月姨的父親,是個寡言的人。
常常天未亮,小美的爺爺便背著一個空筐子去農地裡幹活了。
今日是收割玉米的日子。
小美的爺爺勞動了一天,院子裡都是一籮籮的玉米。
飯畢,他坐在院子裡抽煙,若有所思。當第三根煙屁股在地下撳滅後,月姨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坐到父親身旁,問起今日收成一事。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得知今年的收成比以往少了許多。
天空被晚霞映得通紅,遠處群山在夕陽下閃耀。
隱隱約約,我彷彿聽見月姨拉低了嗓子提起小美。
而這個時候的小美,正在那顆銀杏樹下逗弄著小公雞。小美手中握著一根枯樹枝,繞著金燦燦的銀杏樹邊轉圈,邊在沙子地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圈。而那隻對小美忠心耿耿的小公雞,就一直傻傻地跟在小美身後轉圈...
我迅速按下立可拍的快門,捕捉這一瞬間。
待我兩個月後離開這裡時,就可以將這張照片送給小美當作紀念禮物了。
「收到這張照片,小美一定會很開心的吧...」
我在日記裡寫到,臉上不自覺地跟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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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我跟隨村里幾位居民到山裡摘蘑菇。
當我歡天喜地從外頭拎著一籃蘑菇走進院子,卻發現今日的院子異常安靜。
穿過院子,我走向廚房,打算將這籃蘑菇交由月姨處理,卻發現小美正杵在廚房一隅啜泣,很是傷心的樣子。
「別哭了行不行!留著公雞有什麼用!又不能下蛋!」月姨粗著嗓子喊道。
此時我的心往下一沉,這才看見月姨手上握著一把鋒利的菜刀,蔫了的小公雞被拔光了毛,光溜溜地躺在砧板上,以往那副活靈神氣的樣子沒了,小腦袋無力地垂落,那雙喜歡追趕路人的腳已經被砍掉了。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無法言語。月姨在碎念什麼我壓根兒聽不進去....
等我回過神來,這才聽到月姨對我說大兒子威傑已念完大學,今天要從城裡回來了。估計傍晚會抵達家裡。正因如此她才把小公雞殺了打算今晚好好慶祝一番。
說起朝思暮想的兒子,月姨的臉流光溢彩,喜悅之情表露無遺。站在她身後那個小小的身影 — 小美滿臉都是淚水的痕跡,因怕挨母親的罵硬是壓住了哭聲,身體一抖一抖的,兩隻手輪流地抹去眼淚。
看著小美獨自一人傷心欲絕的樣子,我把小美輕輕地摟入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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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黑。院子裡黑乎乎一片。
小公雞已和其他幾道菜被擺在飯桌上,熱氣騰騰。
我和幾位月姨家的親戚朋友們被邀請到這場飯局裡。
月姨在飯桌上滔滔不絕,響亮地說著兒子終於大學畢業光宗耀祖的本事。兒子威傑在一旁邊笑呵呵地附和,邊以成功人士的姿態風光地對眾人發表演說 —自己在大學是如何地奮鬥,自己在城裡的見識...自己對未來的期盼... 村民們都對他投以欽佩的目光。
月姨的父親則在飯桌上沈默不語,只管一根煙接著一根煙地抽著,像個局外人似的不與任何人有眼神接觸。
「所以,我媽已經答應讓我繼續唸書,我一定要考上研究所!」
威傑此言一出,大家都怔住了,看著他不再說話。連月姨也突然靜默下來。
這陣子時常和鎮上居民廝混在一起的我,對小美家的事略知一二。
小美的父親在小美出生後沒多久便跌下山崖傷重不治,留下月姨一人和孩子。同住在一個鎮上的月姨的父親不願女兒太辛苦,便搬來與月姨同住。
月姨的兒子威傑自從考上大學進了城裡後,大概迷上了都市裡的五光十色,唸書不再像往日那般上心,大學一再延畢,月姨每天就盼著兒子趕緊畢業,在城裡找份好工作,自己手頭上好可以稍微鬆動一些。
始料未及的是,如今已三十歲的威傑居然還想繼續唸研究所。
愛子心切的月姨大概是不忍拒絕兒子的要求吧,硬著頭皮答應了。
我看著在餐桌上的小公雞,突然感到一陣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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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一早外頭灰濛濛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
院子裡一個空簍子隨著風的方向滾到了銀杏樹下。風吹落了一地銀杏葉,小美一人站在樹下發愣,似乎還無法接受小公雞的離去。
我嘆了一口氣,轉身打算外出,卻聽見了月姨站在門外和自己父親的對話。
「反正女兒以後也是要嫁出去的,而且小美還是個啞巴,以後有沒有人要還不知道呢!不如趁現在有人願意領養,把小美給人好了!家裡也需要這筆錢給我兒子考研究院呢!」
月姨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著我的心。
遠處起伏的山群被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大半面貌,如同影子般虛幻,令人看不清真實面目。
「人的一顆心究竟價值多少?我因看不慣城市人的金錢至上與功利主義而來到了這裡,轉了一大圈,是否又有任何不同?」
我心中翻江倒海,日記裡都是凌亂潦草的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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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曾經那隻愛追著人跑的小公雞一樣,待我還來不及與小美告別,小美便隨養父母離開了。
秋風吹起,金黃落葉凋零滿地,銀杏樹幾乎光禿禿。
此時,銀杏樹下只有一隻老黃狗,依舊在樹影裡打盹。
被月姨視若珍寶的兒子威傑正翹起二郎腿在院子裡大口大口啃起玉米,玉米梗往老黃狗方向一扔,沿著一條拋物線玉米梗完美落到了老黃狗身上。
老黃狗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得跳起身來,幽綠的眼睛朝威傑看了看,接著悻悻地離開,回到自己的狗窩裡去了。
我把寫給月姨的離別信,連同下個月的房租擱置在飯桌上。
我想,是時候離開了。雖然比原訂計畫早了些。
離開前我到小美的房間裡看看,那隻曾被她捧在手裡的熊娃娃歪倒在床上一角。
我把熊娃娃扶正,那張小美與小公雞在銀杏樹下玩樂的立可拍相片立在熊娃娃身邊。
也許某天小美回來探望老家的時候,會發現這張相片呢 — 這是唯一我能為小美做的事了。
在晨光中,遠處群山依舊傲立不變。
也許這世上並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我希望在剩下的不可逆轉的時光裡,能夠在心中找到真正的的詩與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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