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是誰
美國在好萊塢影史上塑造了許多知名的超級英雄,因此當我們談到英雄的時候,腦海可能會浮現出蝙蝠俠、超人、鋼鐵人、美國隊長...等等的形象。
這些英雄形象大多是陽剛的、利他的、正義的,當然近期也有神力女超人、驚奇隊長這類的女性英雄形象,但仍然如陽光一般熾烈、溫暖,和灼人。
但美國不是沒有在反思英雄的定義,他們也嘗試探討英雄的黑暗面、探討英雄的性別、英雄的生命歷程、和英雄是誰。
解構英雄
最早最早,早到寓言故事、早到神話時代,「英雄屠惡龍」的英雄之旅是許多文學和影視作品的書寫公式,英雄踏上試煉的旅途,屠殺囚困公主的惡龍,最後抱得美人歸。
已經有許多研究(通常是文學和心理學)表明,英雄和惡龍可能是與深淵互相凝視的關係,而公主則是英雄的阿尼瑪(男人內心的無意識女性形象)。英雄之旅,其實就是英雄本人通往自我的內在旅程。
因此或許可以把英雄,當成一個踏上冒險旅途的人來看待,是個生命的冒險者。
而《尚氣與十環傳奇》,從亞洲的家庭與親屬觀切入,講述了一篇繼往開來,且極可能開創新局的英雄故事。
《文武與十環傳奇》
許多看過電影的觀眾,都會揶揄主角其實是由梁朝偉所扮演的文武,這一方面說明了文武這個角色的戲份吃重,更點出了文武在電影中的核心地位:他是權力的掌控者、是父親、更是個悲劇英雄。
文武的生命歷程與思維模式,和我們過往所讀過的經典文學一樣,他將自己視為屠龍的英雄,在試煉中不斷增強自己的力量(權力),最後愛上了擋在關卡前的守護者映麗。
映麗這個角色戲份雖少,卻極其重要。她的角色設定,翻轉了過往英雄之旅,英雄總將擋在關卡前的對象,視為惡龍或障礙。
映麗這個角色的身份複雜而美麗。駐守大羅入口、阻擋文武的她是女性、是試煉、是高牆、是公主、是守護者、也是導師。或者更準確的說,映麗即是上善若水的「水」,她溫柔而變化萬千。
直到映麗愛上文武,生了尚氣和夏靈,原本會是一個傳統英雄之旅的大團圓結局。但映麗的死去,宣告了守護者消逝、公主離去、試煉消散、高牆倒塌、以及導師殞落。
曾經擁有無上幸福(或征服?)體驗的文武,重新變回了那個迷失的悲劇英雄,他無限擴張的力量沒有對手、渴望愛的內在滿溢悲傷。他越是想要「得到」、想要「圓滿」,妻子映麗的形象就越單薄,越能幻化成弱者的呼喚,輕易誘惑他。
於是他終日抱著缺憾活著,並沈浸在不可回溯的過往當中。(總覺得在暗喻某個酷愛強調五千年榮光的大國似的)
兩人打鬥的場景彷彿在致敬《一代宗師》和《臥虎藏龍》,優美、飄逸、曖昧。
p.s文武的武術風格是詠春、映麗的武術風格是太極;但詠春一開始是女性發明的拳法、太極則是男性發明的拳法,這種對調也是很陰陽了(沒有罵髒話的意思)。
新世代的英雄之旅:尚氣
文武如同我們熟悉的許多長輩,我不懷疑他們絕對愛著孩子,但總錯把愛和掌控視為同一件事,並試圖將自我的缺憾和悲傷強加在下一代身上。
身為男孩的尚氣,從小被父親視為接班人(或者另一個他),父親有多愛他、就對他多殘忍;身為女孩的夏靈則總被父親無視,只因為父親不願從女兒身上接受映麗死去的事實。
這兩種教養方法,使得尚氣和夏靈從小在父親這個英雄的陰影下長大,鋪天蓋地的陰影促使他們各自規劃了自己的逃離,而這個逃離,就是這兩位小英雄踏上旅程的開始。
尚氣的英雄之旅和父親相似,卻又不太一樣。他和父親同樣都對母親的死去感到悲傷(或許還有憤怒),但除此之外他可能更害怕父親的權威。當父親牽著年幼的他找仇家尋仇,在他面前殺了人,並詢問他願不願意幫助他時,我相信他看見了父親的悲傷、憤怒和瘋狂。
小尚氣沉思後的點頭,首先是愛、然後是臣服、也是畏懼。
電影很少有篇幅,描述尚氣為何在父親幾近虎毒食子的訓練中,還能保持自身不變成毫無感情的殺人機器,或許因為有妹妹,也或許在美國陪伴他迷惘和逃避的「好朋友」女孩凱蒂是一個原因,但顯然他在美國所度過的那段逃避時光,帶給他放下母親的死去、治癒自己和學會溫柔的機會(夏靈:美國讓你變得心軟了嗎?)。
所以當父親(過往的陰影)找上門時,他起初仍用父親教給他的武術進行對抗,剛硬、憤怒、決絕。即使已成人的尚氣,卻跟當年以無名憤怒搥打木樁的那個少年一樣,活脫脫一個暴躁小文武。
但他沒有忘記母親在童年時教會他的另一種武術,一種強調平衡、強調以柔克剛、強調駕馭但不掌控的武術,小姨映南的指導,讓他童年的身體記憶很快地被喚醒,那是母親留給他珍貴的禮物。
也因此,當他選擇用母親的武術阻擋父親時,他「抵抗/抗衡」了父親,從而駕馭了父親的十環。
尚氣的英雄之旅走至此處,已經比父親更早發現屠龍的幻相:龍是英雄自身的映照,你愛自己,就能愛人。
愛是接納與放下的鑰匙,是與龍共存。
更重要的是,父親文武在和他過招時,終於找到了那個死去已久的妻子映麗,她活在了兒子的武術裡,兒子是他也是她,並以此超越了他。
悲傷的英雄文武,學會了兒子教會他的第一堂課也是最後一堂課,在死前鬆開他的雙手,讓沈重的十環飛離,由兒子繼承。或許在那一刻,文武終於理解了映麗當時是如何愛他,而選擇放下固有的一切。
梁朝偉說是戲眼也不為過,哀傷、憤怒、帶著控制欲的瘋狂,多層次的情緒只需要眼神就能做到。
嶄新的英雄之旅:夏靈
不諱言的說,夏靈是這部電影中我最喜歡的角色。母親死後,在父親的無視下成長,憑藉著自身的天賦和努力,16歲的夏靈找到逃離父親的方法,並早早就學會怎麼創立和經營地下武鬥場。
夏靈也並不只有強悍和聰明的一面,在武鬥場丟下哥哥逃走,卻又折返回來幫忙,讓人難以摸清楚究竟是用傲嬌包裹的心軟、抑或是「現在你知道我當時的滋味了吧」的報復心態(小孩子才做選擇,也是可以兩個都有,也更貼合陰陽的概念)。
雖然夏靈出場戲份並不多,卻能從很多細節拼湊出這個角色令人驚喜的閃光點還有發展性。比如說,在武鬥場外牆的那場追逐戰,夏靈幫助凱蒂,更讓人願意相信她其實同樣內在溫暖;也比如說,和兄長、凱蒂一同被父親關入牢裡,是唯一有經驗(足夠了解父親和家裡構造),且能靠自己尋找破口的角色;又比如,在和羅馬尼亞獨臂刀王對決時,能夠綜觀局勢並運用談判能力化敵為友;還比如,夏靈最終繼承了父親的十環幫,在世界各地擴展影響力,比父親更加運籌帷幄。
考量到父親和母親之於尚氣夏靈的某種象徵和傳承,分別持有神龍兩個眼睛的尚氣和夏靈,或許有機會發展成相生相剋的關係。
因為哥哥尚氣在劇情中作出了與龍共存的抉擇,妹妹夏靈卻尚未發展出她的選擇。如果我們把母親映麗那複雜的身份放在尚氣和夏靈身上,尚氣已經踏出了守護者的第一步,那麼夏靈呢?夏靈是會成為試煉、高牆、公主、導師、還是惡龍呢?(或者所有?)
尚氣這個角色解構英雄、也重新定義了英雄,而夏靈可以更加不再背負英雄的期待,去述說一個夏靈自己的故事。
我很期待看見夏靈身為女性的英雄之旅,那可能會是更加掙扎、更加挑戰、也更加偉大的一段故事。
畫龍點睛:凱蒂
可以很大膽的說,如果沒有凱蒂,這部電影至少會被扣掉20分,即使她在劇情裡好像只不過是個戲份短暫的亞裔丑角。
最大的原因在於,凱蒂是這部漫威亞洲英雄片的美國色彩。
她是中文不好的移民家庭第三代、她的生命軌跡不在家人的掌控之中、她知道自己迷惘且毫無成就,但是關鍵在於她堅定的選擇了嘗試和探索。就像她雖然開車總是毫無目的性,看起來茫然無措,但是她仍然熱愛駕駛座一樣。
和尚氣、夏靈不同,他們倆兄妹需要透過逃離父親才能展開屬於自己的英雄之旅;凱蒂則不需要再重蹈自己祖父母輩逃離(到美國)的經驗,凱蒂需要的是安定下來,找到自己,就自然會擁有力量。就像大羅裡那個教她弓箭訣竅的奶奶所說:「射箭要有靶心,才不會無的放矢。」
當凱蒂不再茫然無措,隨著車漫無目的的衝撞,轉而讓自己的身體和眼睛都安定下來,她就能看見目標、發現自己的神射手天賦。
因此可以想見,這不僅暗示著凱蒂對自己身為美國人的認同,她也將會和尚氣彼此陪伴,繼續彼此(在美國的)英雄之旅。
不只是丑角的凱蒂(演員Awkafina本人還是金球獎得主)
沒有惡龍也沒有英雄,只有自己
「找到自己是誰」是電影裡很常出現的台詞,水、鏡子、對照的意象也時常出現在畫面之中。有趣的是,電影甚至刻意挑了一隻沒有臉孔的神獸「帝江」(本名混沌)來作為英雄之旅引路的討喜吉祥物。
說不定這其實根本就是在說:「嘿,迷路的時候有我在呢!」、「我沒有臉孔,但我就是我。」
由此來看,似乎多少可以理解,為什麼本名混沌的帝江,會那麼喜歡被囚禁在地牢裡不斷扮演他者的英國演員了。
或許英雄之旅,就是不斷在混沌中與自我對話,藉此尋找「它」究竟是誰的旅程。而《尚氣與十環傳奇》也經由這些多元角色的合作、堆疊,打造了一個重新述說英雄故事的角度:「找到你自己,放下它、接受它,看哪,那就是英雄。」
結尾:極富人類學視野的漫威英雄片
從異文化和他者的探索中發現自己,是人類學的一個重要概念。《尚氣與十環傳奇》的故事不僅緊扣這個主題,或許也能彰顯這群亞裔演員的人生。
故事裡和故事外的他們,都是美國和各自家鄉文化的橋樑,他們被夾在異文化的中間,可能會花上好一段年紀,去適應和學會消化那份衝突。在那樣的情況下,「迷惘」、「憤怒」與「悲傷」才是常態。
而電影用了一個老套卻合理、平凡又美麗的答案,為這些狀態找到出口:“You have part of me.”
「你會擁有一部分的我,並整合成你自己的樣子。」
就像在清明節釋放象徵親人離去的水燈,放下過往、接受祖先的離去,祂們才能團聚,整合成記憶與文化,並成為安定的力量。
而這份安定的力量是所有異文化之間的人類學者、移民第二代、和所有被困在兩端而無法抉擇的人們,賴以堅定自我,並在英雄之旅中不遭惡龍吞噬的重要基石。
多麽新穎而有趣的英雄觀點。
↑很喜歡尚氣掉入深潭中的那段配樂,那不只述說了尚氣進入了自己的潛意識,甚至碰觸到更深的家族集體潛意識。神龍現身的那一刻,更象徵他終於看見自己蘊藏的天賦潛力,音樂的曲調勾勒了一股由內而外的、從遙遠的祖先、文化那裡所繼承,深厚而豐沛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