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阿媽拼圖錄》 —〈昇平散記〉2

2021/09/30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一顆手榴彈」事件之前、之後,家父往來各地,承租了不少戲院;理所應然,一陣不短的日子,阿媽我就追隨著「家業」,浪跡北臺灣,處處為家,成為典型的幼齒「戲漂族」。新北市「九份」及九份「昇平戲院」,都是現今超夯的打卡景點而名聞遐邇;民間甚至流傳,昇平為北臺灣戲院界公推的古早「頂級豪華」電影院之一。如今思想起,小學以前和小學時期,阿媽我去過兩回,換言之,很久很久以前,家父選擇不同時間點,承租了兩次昇平戲院。但事在久遠,「大概大約……,如此這般……」,都鎖住於阿媽沉甸的記憶箱底,模糊不清。
翻閱昇平流變史,戲院身世有些微的曲折蜿蜒,俗諺說的好:「萬丈高樓平地起。」伊始於簡單,乃「頂級豪華」之起步。文獻記載,「第一代」昇平戲院是1914年(大正3年)創建,座落在九份基山街,全棟「木造」兩層樓,名稱叫「基山茶園」,所謂「茶園」即是戲院;容納約300人,佔地不廣。某些資料,更把起造年延後至1916年(大正5年),規模僅是一個「木」結構的中小型「簡易戲臺」,供戲班商業性售票,表演歌仔等傳統戲種。但是,可別輕看粗坯的基山茶園,戲院位址即彼時九份的人口集中區,日治臺灣總督府《臺灣現住人口統計》,1914年九份固著人口5328人;1916年固著人口6713人,其間尚不含括大流量的臨時工和暫時性的移入戶,這樣高人口數維持戲院的娛樂消費活動,游其刃而綽綽有餘了。瞄準利潤的商人馬上嗅到商機,於戲院旁開設旅舍(如東山旅舍),提供行李往來而且生意興隆,迅速匯聚成強滾滾的熱鬧商圈。可惜親睹基山茶園的九份耆老大都已歸土安息,而目前也未見老照片出土。
1916年(大正5年)7月24日《臺灣日日新報》報導:「瑞芳金山九份,此次刱基山茶園,以為當地礦業界娛樂機關。落成後,聘桃園永樂社女班開演。自去十六日起,續演四天,每夜滿座。」桃園永樂社女班為臺灣本土戲劇史第一個女子京戲班;按老舊封建觀念,女性不得拋頭露面登臺,清康熙皇帝就敕令禁止私設女戲。因此近兩百年來,傳統戲曲專屬男性天下,旦角(男扮女)的唱腔、表演、造型藝術等,在男性演員和觀眾的主導下,衍化成定型的獨特風格;細賞張國榮在〈霸王別姬〉飾演的虞姬,差可玩味那難以言喻的神韻。下逮同治、光緒,北京和上海等地竄出由女性組成的戲班,多演唱京劇,俗稱「髦(毛)兒戲班」,清裕德菱《梨園佳話.餘論.女伶》:「女劇,滬上謂之髦兒戲。髦,蓋髻也。」滬為上海簡稱,滬上指上海一帶;髻乃女性盤結於頭頂或腦後的頭髮。海派(上海派)的「髦兒戲」以「全女」(全部女性表演)取代「全男」(全部男性表演)。這股新興的「時尚風潮」,約在大正時代吹入日治下的臺灣,臺北艋舺和大稻埕旋即有了由藝妲組織的京調女班,是臺灣女性學習戲曲表演的濫觴;不久桃園永樂社繼起,同樣為女性演員及時髦京調,更公開搬到「商業劇場」演出,擴大了臺灣社會的接受度與影響力。九份基山茶園甫開幕,就聘請桃園永樂社女班,堪稱是:與「海派」(上海派)京班互呼應,領袖群倫,完完全全走在「流行文化」的尖端。
眾所週知,九份是東北角一個面山環海的山城,因為發現金礦而興起。早在康熙年間,諸羅縣的知縣季麒光《臺灣雜記》已寫道:「金山在雞籠山三朝溪後山,土產金,有大如拳者,有長如尺者。……山下水中砂金碎如屑。」但清廷禁止採礦,直到1890年(光緒16年),臺灣巡撫劉銘傳修築基隆到臺北的鐵路,築路工人在八堵河床,用飯碗戲淘河砂,發現砂礫中混著砂金,許多人聞風蠭湧搶至,聚集於基隆河淘金,再逐漸溯流而上。1892年(光緒1 8年)九份發現金脈,1893年(光緒19年)金瓜石也發現金脈,自此打開淘金人潮及採金歷史。史料估算,日治九份金山礦區約189萬餘坪,和金瓜石、武丹坑(雙溪區牡丹),號稱當時「臺灣三大金山」,1903年(明治36年)到1904年(明治37年)間,三座金山的黃金年產量,可與日本本國的總產金量匹敵。地質學家亦分析,九份礦區的黃金多生成於易碎的砂岩;金瓜石礦區的黃金多生成於堅硬的侵入安山岩,與重晶石及褐鐵礦等共生;故而九份與金瓜石,雖毗鄰、都產金,卻採不同管理和開採方式,形成了差異的礦區文化與生活型態。
日治時期採礦權多由日人掌控:田中組掌金瓜石、藤田組掌九份、木村組掌牡丹。1914年(大正3年)藤田傳三郎評估九份富礦已開採殆盡,準備返回日本,基隆顏雲年乘機承租藤田組所有管理權。顏雲年是位遠謀深慮的企業家,以開採金礦、煤礦發跡,被公推為「炭王金霸」。1904年(明治37年)即與汐沚人蘇源泉合組「雲泉商會」,進而從協辦藤田組,發展至完全承包藤田組經營的瑞芳金礦,同時取得賀田組四腳亭煤礦經營權,又設立「金裕利號」和「金興號」,開採大小粗坑、大竿林等金礦;1920年(大正9年)創立「臺陽礦業株式會社」與「基隆煤礦」。他運用多元投資策略,業績蒸蒸日上,很快地躍居新興財閥,與板橋林家、霧峰林家、鹿港辜家、高雄陳家,合稱「臺灣五大家族」。1923年(大正12年)顏雲年過世,弟顏國年接掌家族企業,再投資基隆輕鐵、臺北自動車等,主要仍以礦業為重心。
顏雲年熟知九份礦脈的特質,廢除藤田組的經營方式,將承租區域分為多數小區域,小區域再分租給其他承包商或工人,收取租費,這種層層轉包方式叫「三級租包制」,能夠為普羅大眾帶來投機式的發財機會,於是申請承租者到了絡繹不絕、爭先恐後的狀況。承租小區者苦心挖掘,大量黃金遂由日人眼中「開採殆盡」的「廢礦」不斷產出。顏雲年藉眾人之力,所得租費竟遠超越繳交藤田的租費,迅速擁有全部產權,成為礦主,令日人驚嘆不已。其實這是分區採掘旁支礦脈,從這些山坡的小礦坑裡帶出九份產金的另一波高峰,刷新金礦生產數量。
職是,九份人口從四面八方而來,源源激增,各行各業隨之遷入,而後酒樓、茶館林立,娼樓、鴉片間櫛比,美食佳餚全集中到此,吃喝嫖賭,夜夜笙歌,虛華繁榮的表相,替九份贏得了「小上海」、「小香港」之美名;亦形塑出地域性的諺語:「上品送金九,次品輸臺北。」九份、金瓜石人消費享受的層級,比臺北人更高等、更奢侈。1915年(大正4年)8月9日《臺灣日日新報》這樣描繪九份:「瑞芳礦山自去年藤田組撤退,歸顏雲年君請負,變更經營方針,除一部自營外,許人自負,開放採掘,一時礦業生涯,增活幾分。四方勞動者及諸礦業家,爭業營利,至今日九份市上,人口約增半數以上,各種商業,繁盛不遜基隆,邇□金況甚佳,每日平均,大小各處採掘六、七千圓以上,旗亭酒肆,聲歌徹夜,藝妓酌婦,生活日佳,幸運兒朝貧暮富,揮金如泥,遊人重列,如入山陰,真所謂黃金世界,到處豪奢也。」懷抱採金夢的人,一旦採得黃金,剎那間暴發,大抵會狂歡失心,變得靡爛透頂,這是九份鼎盛時期的真實情境。
顏雲年不僅是出色的商人,也是雅愛漢詩文的文學家,曾參加瀛社、小鳴吟社等詩社,擔任「瀛桃竹聯吟會」會長,舉辦全臺首次詩人大會,逝後有《環鏡樓唱和集》、《陋園吟詠》等刊行遺世。他對淘金客放浪浮囂的劣行提出警戒,吟〈遊客以瑞芳礦山金石贈妓‧詩以戒之〉:「雙南價重等瓊瑤,漫向平康擲細腰;祇合鑄人為范蠡,休教治屋貯阿嬌。一時富貴非難得,萬貫金錢總易消;留得百鈞臺上置,禮賢猶好學燕昭。」此詩收於1918年(大正7年)11月13日《臺灣日日新報》「詩壇」欄。他勸告那些爽快把黃金贈送煙花妓女的浪蕩子,好機運不會常到,錢財則會因浪費而耗盡,希望他們培養正確的金錢觀,學范蠡規矩經商,學燕昭王築黃金臺招賢。顯然地,顏雲年的勸戒並未發揮效果,九份依舊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淪為一個誘人惑溺的燒金鍋。
礦山戲院的經營,與礦業的興盛以及人口數、消費力有直接關係,對照九份金礦的興衰,興建戲院都在產金量高峰期,第一代「基山茶園」創於大正年間即其明證。但基山茶園弊病多:觀眾席太少、腹地太小、建料粗劣;抵擋山城風雨已顯孱弱,再經颱風摧襲,遂全面崩塌毀壞了。1930年(昭和5年)國際局勢不穩,日本的黃金政策反覆;1932年(昭和7年)為了促使黃金穩定成長,「黃金增產」成為日人國策,臺灣金礦業受到鼓勵,產量大增,九份也來到了第二次產金量高峰期:1931年~1937年 (昭和6年~昭和12年)。尤其1931年(昭和6年)臺陽組瑞芳輕鐵會社,開築瑞芳經九份到金瓜石的輕便鐵道;1937年(昭和12年)自動車路完成;九份交通順暢,金瓜石和瑞芳的居民可以搭乘輕便車前來看戲、看電影,史料說:從白天到晚上,累計看戲人數高達2、3000人。
於是「第二代」昇平戲院,遂在1934年(昭和9年)由翁山英、陳天注、周天生等十人合股,興建於現址九份豎崎路和輕便路的交叉口處,命名「昇平『座』」;「昇平」謂歌舞昇平,「座」乃日人所稱的表演場所、公共場所。新完竣的「昇平座」,真的煥發著「頂極豪華」氣派:一樓石造、二樓木造;一樓有玄關、辦公室、販賣部、觀眾席、放映室、警察官臨監席、影片儲藏室、男廁、女廁、洗手臺、打掃工具室、舞臺、後臺、廚房、浴室等;二樓有休憩室、接待室、觀眾席等。舞臺則鋪設旋轉軌道;為方便清掃,又打造掀開式座椅;最突發奇想的厥為:一樓二排走道下方各挖四個洞,設置向上吹的電風扇。
不意,1937年(昭和12)顏國年亦病卒,繼任者為顏雲年長子顏欽賢,他原本規劃增資,卻反讓金瓜石礦山的日人礦主抓到可乘之機,取得一半股份,入侵顏氏企業。二戰後,國民政府「臺灣行政長官公署」進駐,「片面」認定「臺陽」屬於「接收」的「日產」(日人在臺產業),派員監理,1948年策組「臺陽礦業股份有限公司」,以利於插抽新舊股東;1950年代,接二連三提議解散礦山經營,顏家堅持九份聚落依附礦業生活的礦工尚有一萬餘人,不能棄之不顧,就這樣雙方拖拖拉拉到1971年,九份金礦終於結束經營。
至於「昇平座」,二戰後易名「昇平戲院」。1960年代曾進行「第三代」改建,建材及設備仍極講究,屋頂採上等木材架構,舖油毛氈並刷柏油,用以抵抗雨蝕;原二樓木造,替換為隔音和隔熱效果的空心磚造牆面,具備現代化規格。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臺灣的電影攝製達於高峰,臺語片、黃梅調片、武俠片等風行一時,播放電影取代了內臺歌仔戲等傳統劇,「昇平戲院」往往播放首輪的熱門電影,甚至可以搶先播放其他戲院尚未取得播放權的影片,此時「昇平戲院」仍是九份人藝文娛樂的重要場所。1960年代,電視普及、影帶出租店以便宜價格租借電影,可闔家觀賞,層層重重因素,大大降低了觀眾到戲院的意願。1970年代以後,九份礦業蕭條沒落,人口日漸移出,1981年(或說1986年)昇平戲院也關門大吉了。總而言之,昇平戲院的起伏,是隨礦業興起而興起,隨礦業沒落而沒落,往昔「歌舞昇平」全走入了歷史長廊,有一段時間九份寂寞冷清,像座荒棄的廢城。
唯當代九份又翻轉姿態,以「觀光業」隆重復出,一鳴驚人。多數人認為這是拜電影所賜,侯孝賢、吳念真拍攝:〈戀戀風塵〉(1987年)、〈悲情城市〉(1989年)、〈多桑〉(1994年)、〈無言的山丘〉(1999年)等,甚至日本動畫電影大師宮崎駿〈神隱少女〉(2001年),全都在九份山城取景,獲得多項國際大獎。其實更早期廖輝英〈油麻菜籽〉(1984年)改編電影,女主角的阿公過世,女主角的媽媽跟著送喪隊伍走在大風狂吹的山坡草原,鏡頭緊扣著嗩吶聲音,尖銳淒厲得教觀眾心都糾結不開,已經證明了九份景色的高度渲染力。總之,經過電影的催生,沈寂已久的九份再一次大躍進,升級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人群逐隊地拜訪九份,目的在於感受懷舊氛圍,並且大啖美食;日治人聲雜沓、摩肩擦踵的熱夯畫面重新再現。
1994年颱風吹毀「第三代」昇平的屋頂,戲院就此閒置經年,最後僅存正立面牆與四邊牆體,以及二樓圓弧樓板和山牆;至於土地與建物的所有權人更是複雜移轉,數度易主。1988年建築師李祖原購得,傳言要拆除改建員工渡假村;最後由林俊雄於2009年捐予新北市政府,作為發揚文化觀光的藝文設施,2010年6月核定為紀念性建築物;10月修復補強,恢復1950年代的空間場景,遊客們入內參觀,咀嚼老戲院的陳年往事與遷化樣態。而沿著山坡緩緩向上的九份老街,狹小街道聚集了千百種店家,芋圓、肉圓、草仔粿、茶飲等經典小食香氣撲鼻,還有小巧可愛的古董玩物、富臺灣特色的紀念禮品,帶給遊客們琳瑯滿目的購物選擇。人們悠閒地在九份巷弄與昇平戲院流徜穿梭,從不同角度欣賞九份之美,九份遊客的群聚程度,比較西門町、東區百貨等熱區,絲亳不遜色。
因為「電影癡」的家父兩次承租昇平戲院,板橋阿媽小學以前和小學時期去過兩回。第一回才數月大,從基隆到瑞芳、從瑞芳到九份,全程都是小雨、大雨滴答,薄霧、濃霧迷濛,抵達九份而後,雨更大、霧更濃,空氣很「冷峻」。阿媽被家人用兩層嬰兒被緊繃地裹著,撐傘遮住頭頂,密不透風。故而九份首旅,阿媽我全然不見九份天、九份階、九份海,也不見口齒留香的九份芋圓,昇平戲院是什麼場所,一丁點都不在意。太小的我,素樸地僅有純粹吃奶和純粹酣睡,值得說說的是,懵懂之中,阿媽我恍惚嗅覺到一種非常另類的「孤」與「寂」,無聲息地淡定浮游,到處遍在,與還有些雜駁的人影共行止。
第二回去九份,約9、10歲吧?總之,時間跨度為1950年代中、末,屬於接收仍在進行的年頭吧?可能就是前述國府視臺陽為「日產」,提議解散礦山經營的「曖昩階段」之中端或後端吧?第一回來時,恍惚嗅覺到的「孤」與「寂」,依然無聲息地淡定浮游,慢慢地似乎有了可觸摸的形象。九份比我第一次來,處處寛鬆許多,人口與商家減少,迂迴巷弄裡多數門扉低掩,只有小段商街仍維持市場功能,九份塗抹上令人懷賞「古風」了,阿媽我偏愛這種風調。大人永遠忙,反賜給我自由,興起時,阿媽自作聰明,以昇平戲院做中心點,在心坎裡畫出一個方圓不大的活動空間,東走西逛,隨意找「人」(或)「物」來「胡說」(或)「亂畫」,坐在住民的門檻,看著婦女玩四色牌、男人丟骰子。反正,九份山城絕對會讓人「迷走」,因為九份的獨特山坡和階梯式的建築景觀,縱橫交錯著大小巷弄,又暗藏許多「鑽厝巷」(穿屋巷),鑽來鑽去就不知身在何方了。雖然如此,阿媽也絕對不會「迷失」,因為那裡的住民都知道阿媽是:「現此時搬戲頭家的查某囝仔。」他們會帶我回到昇平戲院前方的小廣場,然後說:「明天擱來喔!」
第二回山城之旅,日子稍長,九份風雨陰晴各種滋味與姿色都呈現在阿媽的感官享受裡,也都深種在阿媽的記憶心田裡,當阿媽的人生走到30、40歲的中年光陰時,童年的記憶召喚著我,像朝拜聖山修行那般春夏秋冬四季造訪。為了實踐願望,阿媽在七堵買了間小陋室,方便隨時前赴九份之約(包括金瓜石、茶壺山、臺金廢棄礦區、陰陽海、甚至牡丹等),那些中年往事,就等待某天筆行中年再敘述了。至於當代「濃妝艷抹」的「文化觀光」九份,摸著良心說:我不很愛!那不是阿媽心田的老九份了。
板橋阿嬤
板橋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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