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文學理論舉隅

2022/02/10閱讀時間約 37 分鐘

一、前言

中國思想在先秦諸子的縱橫捭闔裡開啟了光輝燦爛的史頁,中國文學也在這相同的領域拓展里程,所以章學誠《文史通義》說:「周衰文弊,六藝道息,而諸子爭鳴,蓋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著述之事專,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知文體備於戰國,而始可與論後世之文。(1)」諸子的文學表現,一如其哲學思想,各具體貌,別有姿態,他們渾身解術地一聲聲喊出了哲人的智慧,一筆筆刻勒下文藝的奇葩,而後期所有的學術討論、文學藝術,就自然而然從這裡吸取精髓,去做承繼與結果。本來,諸子並非有意於文學表現,因此,作品形式、寫作技巧等很少被付諸實際論敘;然而今日我們欲瞭解「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追本溯源,便不期地回顧諸子了。
儒家哲學與道家哲學,分出南北,統領支配整個歷史思潮的大局,孔子對文學的闡述,比較起老莊,明顯化得多了,他說詩可以興觀群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又說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2);那種尚文的意識流露無遺。當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孔門的尚文尚用即成了文學的圭臬,尤其在經師用力修飾之下,諷諫說、載道說根株於下,榮葉於上,文學教化相結合的道統論,一代接著一代,一直處於領導地位。然而在文學創作方面,不可諱言,道家所開闢出來的理境,對歷代文學的影響,實遠在儒家之上,中國文學如果沒有道家的滋潤,不知要減去多少活活潑潑的生機、悠遠跳脫的空靈,其間,莊周的成就,又非語約的老子可以望其項背。
正如前述,莊子一書作為哲理呈現,實乃漆園的寫作動機,因此,無字無句不是精闢入裡,卻也一字一句皆非文學說明;今日,我們將莊周的哲學導入文學理論的範疇,做種種闡發,真要如徐復觀先生所自嘲的:「把活句當作死句去理會(3)」,難免又是糟粕之說了。雖然,莊子原如廬山之峰,任憑左觀右眺,皆能各得其彷彿,他不予人以「必然」,一切風流卻盡藏茲中,因此林西仲論其文曰:「須知有天地以來,止有此一種至理,有天地以來,止有此一種至文。絕不許前人開發一字,後人摹倣一字。至其文中之理,理中之文,知其解者,旦暮遇之也。(4)」林西仲可以算是遇之矣,中國歷史透過莊子去瞭解文學、說明文學、創作文學者不乏不其人,他們也都是知其解者了。但在作這方面的說明時,卻不得不重申一下:莊子原無意於文學理論、文學技巧的發明。職是之故,本末倒置,錯把文學理論、文學技巧去範圍莊子,是沒有必要的。
何以莊子在無意於文學創作之下,能產生如此偉大的文學作品,佔有文學之首席,而敲出振撼千古的感動力?原來,哲學與文學本有其共通之處,哲人們的思考來自宇宙萬物的引發,他們燃燒自己,企圖在瞬息萬化中找出「真理」,找出「永恆」,詩人、文學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梁宗岱在《談詩》裡說:「都是要直接訴諸於我們整體:靈與肉,心靈與官能,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理想與現實;它不獨要使我們得到美感的愉悅,並且要指引我們去參悟宇宙和人生的奧義;而所謂參悟,又不獨間接解釋給我們的理智而已,並且要直接訴諸我們底感覺和想像,使我們全人格都受它的感化和陶鎔。(5)」文學的生命取諸宇宙生命,文學家所力求把捉的也就是哲學家所尋的永恆和亙古不變的真理,因此,凡根植於哲學的文學,其內涵便更深入、更透澈,包孕思想的文藝,作者的情感,才有最合理的寄存、最高度的提昇。那麼,莊子之所以成為哲學界和文學界的先驅,也就不言而喻了。

二、莊子文學的現代美學基礎

莊子哲學被轉換為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已是眾所皆知之事實,可惜,古來學者承繼莊子「呈現而非剖析」的慣例,都只做簡單扼要、境界式的說明,罕將何以如此之端緒,抽絲剝繭地覓出,於是談論起莊子的文學理論,仍不免予人「霧裡看花,終隔一層」的錯覺。因此,本文擬就現代文藝美學的觀點,嘗試把莊子與其不期而遇之妙處,加以粗淺解說,肯定一下它在文學理論的園地獨樹旗幟之可能性,當然,孟浪與不成熟,不敢覆缶,只求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耳。
(一)鼓盆而歌與表現距離
「情」是文學創作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果缺乏情所鼓舞的一份狂熱,創作便無由產生,所以柏拉圖說:「無論是誰,如果沒有這種詩人的狂熱,而去敲詩神的門,他儘管有極高的藝術手腕,詩神也不會讓他登堂入室。(6)」然而莊子卻對對惠施「人故無情乎」的質詢,堅定的回答「然」,他認為擁有一張人的形骸,同時具備一副人的感情,是人類所以只是平庸凡人的主因,眇乎小哉,人的累贅都在這裡泛濫了,因此,他要脫卻感情的羈絆,純粹做一個「無情之人」(7)。〈至樂篇〉記載著:「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委實已經渾然忘情而無情。那麼,把它引做文學的闡述,實在了無關連,然而如果將莊子下面一段話,細加咀嚼,卻可以豁然貫通到:所謂無情方是大情,唯獨莊子這一位大情之人,才有如此之無情。他回答惠施說: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夏秋冬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拿著一副人的感情,就人的拘限觀看形骸之有無存虧,實不能免乎生樂死悲,而就全體宇宙的大化流形言,死不過一種聚與散的自然回歸,回歸並非終點,而是另一個開始,儻深知如此,敲著盆歌頌造化的偉大罷!所以惠子說「既謂之人,惡得無情」,便非莊子「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的情了(8)。妻始死時,莊子不能無慨然,這代表著:人類那副人的情感在作用著。如果一任其奔洴,勢必瀉而不返,沈溺自扼;唯獨智慧者能夠在奔洴中收煞,把自己安放在情感與情感的距離裡,去接受理智的澄清。因為,從「何能獨無概然」的第一秒,到落入悼亡痛哭的庸者,生者的感情是一個不斷的連續,纏綿串組,密集壓縮,此時此地,唯有掄起一把慧劍,斬斷它的連續,造出它的距離,一切才能清醒,才有迴旋;就莊子對妻言,距離使莊周之妻從親屬的聯繫裡「孤立」而出,孤立後的妻方能為莊周納入物種,去與芒芴四時相與變化;就莊子自身言,距離又使他從紛雜混淆、沈溺自扼的情感之罟「超脫」,因為感情的作用在用力拉著莊子面對低層的現實界,超脫則去除所有現實所造成的魔障,讓他與原始本真更接近;由此可見,「距離」如何造就一位哲人。文學創作也相同於此,一個文學家儘管有滿懷排山倒海之情,卻不能錙銖不漏全盤表現在作品裡,為什麼呢?因為感受和表現是有距離的。將自己最切身的情感抒寫出來,固然作品不致流於空疏,但感受最深刻之時,卻並不全等於創作之時,所以朱光潛先生說:
藝術所用的情感,並不是生糙的,而是經過反省的。蔡琰在丟開親生子回國時,決寫不出悲憤詩,杜甫在「入門聞號咷,幼子飢已卒」時,決寫不出奉先詠懷詩。悲憤詩和奉先詠懷詩都是「痛定思痛」的結果。藝術家在寫切身的情感時,都不能同時在這種情感中過活,必定把牠加以客觀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嘗受者退為站在客位的觀賞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經驗放在一種距離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儘管深刻,經驗儘管豐富,終於不能創造藝術。(9)
法國心理學家德臘庫瓦在他的《藝術心理學》也說:
感受和表現完全是兩件事。純粹的情感,剛從實際生活出爐的赤熱的情感,在表現於符號、語言、聲音或形相之先,都須經過一番返照。越魯維頁以為藝術家須先站在客位來觀照自己,然後纔可以把自己描摩出來,這是很精當的話。藝術家如果要描寫自己切身的情感,須先把它外射出來,他須變成一個自己模倣者。(10)
換言之,一定要在自己和情感之間開闢一段適當距離,因著這距離才能使主觀的感受和旁觀的欣賞有換位之機,但是莫錯以為距離使作者與物隔絕,上面已說明孤立與超脫在莊子哲學中的作用,乃在於擺脫感情把人拉向現實界,文學的距離,也在造成孤立與超脫,孤立就物言,超脫就作者言,它能消極地讓吾人拋開物的實際作用,積極地使物的形相更清晰,更刻意的觀賞。
(二)削木為鐻與純粹直覺
上文說到距離造成孤立與超脫,讓吾人拋開物的實際作用,使物的形象更清晰,這句話什麼意思呢?原來,人類的知,有直覺、知覺、概念三種;當外物出現眼簾,像照相一般只留下此物本身的形相,喚不起任何由經驗得來的聯想,這是原始的知,稱為直覺;設若經由此物而引起與該物有關的聯想,便叫做知覺;如果超越此物,產生另一些抽象思考即為概念。知覺與概念最大的差別是:知覺的階段,由物產生的意義仍附著於該物的形相上,概念則完全可以捨棄割離於既有物的形相外;然而不論附著也好,割離也好,它們都是「已經獲得經驗」的堆積作用,這些都是現實實用界的產物,我們姑且將它分為兩大類:知識與欲望。因此,當文學家面對著外在景物時,社會價值、實有經驗難免要闖入景物形相與作者之間,作某些干擾,甚至帶著壓倒性的姿態,取代該景物的形相。所以文學創作實有賴於作者從現實實用觀念中獲得解脫,換言之,把物從層層團團的實用包圍裡渾圓透剔地剝取出來,對它做「純粹直覺」的觀賞。那麼,排除與淨化人類的心,便成為文學創作的最基本工夫。朱光潛先在《談美》一書中說: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製器、賺錢等等,植物學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莖、花、葉、日光、水分等等,他們的意識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不過把古松當作一塊踏腳石,由牠跳到和牠有關係的種種事物上面去。所以在實用的態度中和科學的態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獨立的、絕緣的,觀者的注意力都不是專注在所觀事物本身上面的。注意力的集中、意象的孤立、絕緣,便是美感的態度的最大特點。(11)
德國心理學家閔斯特堡於《藝術教育原理》有很好的說明:
如果你想知道事物本身,祇有一個方法,你必須把那件事物和其他一切事物分開,使你的意識完全為這一個單獨的感覺所佔住,不留絲毫餘地讓其他事物可以同時站在他的旁邊。如果你能做到這步,結果是無可疑的:就事物說,那是完全孤立,就自我說,那是完全安息在該事物上面,這就是對於該事物完全心滿意足;總之,就是美的欣賞。(12)
如此,一個文學家最大的敵人,即為既有經驗:知識與欲望。那裡還有比忘去知識,排泄欲望更重要的事呢?《莊子.達生篇》中梓慶削木為鐻,製造得唯妙唯肖,使魯侯驚猶鬼神,便是採用這種方式,不斷地作心的淨化。梓慶自己說:
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
「齊以靜心」即是「心齋」,「忘吾有四枝形體」即是「坐忘」,心齋、坐忘本來就是莊子得道必由的途徑。天地宇宙本為一個真,偏偏每個人執著自己的是非,去是其所是,非其所非,道如何不被掩蓋產生真偽呢?紛亂如何能避免?這些都起因於吾人之「成心」,而成心的鑄成則是既有的外在世俗之知在攪動我們的欲望,塑造訛謬的主觀,因此,要得道,要合參宇宙萬物的真,就須日損其欲,捨棄俗知,損之又損,棄而又棄了。何謂心齋、坐忘?〈大宗師〉曰: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人間世〉曰: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乎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仁義禮智乃至於自我形骸,皆是道的腳鐐手鋯,欲同於大通,而不破除這些障礙,如何可行?就心齋來說,莊子無異在告訴吾人:用感官形器去接觸,乃下乘之法,因為感官形器往往反變成交感過程的隔閡,即使用心也不行,心已為既有經驗,訓練得成為接納符號的工具,這些都有所摻雜而不純粹,唯獨用虛氣去觀點,始能得道,為什麼呢?因為道的本身就是虛,他的作用就發源於氣。換言之,文學家面對外在景物,欲捕捉該景物精純之至真至善至美,就必須付出等量的精純,讓我的心如同一面瀏亮的明鏡,去放射最純之直覺。然而莊子視美學家更高深奧妙許多,美學家雖然已拋開現實實用的累贅,卻不能完全去掉「覺」的作用,莊子則連「覺」都忘,純任虛,純任氣。
(三)道在屎溺與移情作用
在莊子的宇宙觀裡,萬物生生的本源是一個抽象存在的道,它有情有信,無為無形,生長在太極之先、六極之下,未始有物、未始有始之時,為一超乎時間與空間的存在者,只是特不得其朕而已。(13)雖然,道究竟何在呢?〈知北遊〉曰: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
原來,道雖是個物物者,而物物者的本身卻是與物無際,而寄存於有際的庶物中,簡言之,道是遍在的,它分散在一切物裡,不論該物的高低貴賤、壽夭貧富。換個立場觀,萬物的生長都是「通天下之一氣耳」的變化,都是肅肅至陰、赫赫至陽的交通成和罷了!聚則生,散則死,臭腐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用不同形體相禪;如果把這些分散的庶物結合起來,道便完完全全顯現出來了。(14)因此求道離開物,乃欲之南越而北行,背道驅馳,終無所得,但,偏執著物去求道,卻又落入所蔽,好比瞎子摸象,莫能窺其全豹,因為道建立在可分與不可分之上,所謂「道通為一」者是也,所以向下看它是散,向上看則為全、為一,它是投入於萬物,又出乎於萬物。職是之故,當其為蝴蝶,莊周可以變成蝴蝶,當其覺醒,莊周仍然可以是莊周。(15)何故?因為莊周的生命就是蝴蝶的生命,蝴蝶的生命就是莊周的生命,乍觀之下,是兩個截然相異的形體,然而破除這累贅的形骸,二者都是道體的產物,那麼又有何差別呢?
不僅蝴蝶與莊周如此,天下萬物莫不如是,那麼,物無彼我,渾然一體了,就文學創作言,史邦卿說:「此情老去須休,春風多事,便老去越難回避。」「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16)其實風的形成只是空氣的流動,那管得著人間之事呢?花謝當落是物理常態,豈能含愁帶怨呢?然而在文學家的筆下卻栩栩然,都具備了與人類相同的生機和情感。不僅中國文學如此,古今中外莫不皆然,泰戈爾在其詩集中寫道:「使我做你的詩人,哦,夜,覆蓋著夜,…….把我放在你沒有輪子的戰車上,從世界到世界,無聲的跑著…….。(17)」哥德在《浮士德》的開場便說:「太陽繞著古道道鳴,在眾星裡競行,自創世,他的路徑已前定,一聲雷響,結束行程。(18)」這即為文學創作「宇宙人情化、生命化」的表徵,為什麼宇宙可以人情化、生命化呢?就理智觀點論,人是人,物是物,人與物似乎必然存在於兩個不同世界,然而人的情感卻具有「外射作用」,文學家常把自己內在的情感外射於物上,物與人便產生迴流交感,我的生命寄託於物,使物也產生了生命,再由物反射回轉予我,如此,物我交融,綰成一體,此即為「移情作用」,波德萊爾說:
你聚精會神地觀賞外物,便渾忘自己存在,不久你就和外物混成一體了。你注視一棵身材停勻的樹在微風中盪漾搖曳,不過頃刻,在詩人心中只是一個很自然的比喻,在你心中就變成一件事實,你開始把你的情感欲望和哀愁一齊假借給樹,它的盪漾搖曳也就變成你的盪漾搖曳,你自己也就變成一棵樹了。同理,你看到在蔚藍天空中迴旋的飛鳥,你覺得它表現超凡脫俗,一個終古不磨的希望,你自己就變成一個飛鳥了。(19)
移情作用在文學創作中為極重要的一環,因此,此說的創始人立普司便被推為美學的達爾文。「移情作用」這個詞的原義是:感到裡面去。亦即說:把我的感情移注到物裡,去分享物的生命(20)。莊子曾與惠施出遊於濠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樂也。(21)」莊子即是用自己的快樂去外射魚,使魚也快樂起來,又使自己感覺到魚的快樂,莊子的鯈魚之樂,固然有前述哲學體系做它的基礎,同時也是一種文學家移情作用的自然流露。為什麼呢?移情作用與漆園哲學的道體遍在,都有一個共同的特質:物我不分。當然,移情作用比較起道體遍在渺小許多,那是極易明白,不必贅敘。

三、莊子哲學所含蘊的文學創作論

(一)純任自然
「自然」,是道家哲學的精華,亦是莊子文學的特色,是以由此發展出來的文學理論便首重「自然」二字,認為文學的創作,非勉強可得,一切在「妙造自然」而已。〈養生主〉載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所觸,足所履,膝所踦,砉然嚮然,奏著刀在筋骨之間悠遊,好比音樂家演奏堯舜樂章一般,何以然哉?庖丁自己說:
始臣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
這一段文字標出了「神」,要人們唾棄形體之養,去養精神的精純,因為形體有消虧,精神無止境,然而精神是一抽象不可見者,養神之法唯在「神遇」,不能以固定方式去私相授受,而且其遇不可求,既來欲行則無往不入,泉湧不止。為什麼呢?因為「神」須「任自然」,非人力所能左右。〈天道篇〉中桓公讀書堂上,輪扁譏其拾古人糟粕,桓公大怒,要他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的道理正與此同,他說:
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斲輪。
可見修道與得道,貴在天機妙悟,雖然也數存於其間,但要不疾不徐,得心應手,卻是口所不能言傳者,既然不能喻,非可受,那麼,唯有「純任自然」。文學創作也是如此,創作的妙道與靈思皆不可把捉,雖說似有章法條理可循,但硬循著章法條理,泰半的作者難免落入陳腔爛調的窠臼中,那談得上出新意、創新局呢?而文學貴在「收百世之闕文,採千載之遺韻」,要「謝朝華於已披,啟夕秀於未振」(22),發人之所未發,言人之所未言;這便仰仗「神」了,這並非純靠「學養」所能獲致。淺顯地說:是仰仗作者「天賦的文學才能」,自然得之,無以假借。這種文學創作天才說,在建安時代便被曹丕標舉出來,《典論.論文》云:
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遺子弟。
毫無疑義,曹丕這種鋒銳新穎的論點是在莊子學說薰陶下有感而發的。自是,莊子純任自然的創作理論,便成為文學理論家樂道之法則,如宋蘇東坡論文的「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王世貞所謂:「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凝領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歧級可尋,無色聲可指。(23)」鍾惺所謂:「如訪者之幾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至。(24)」嚴羽《滄浪詩話》所謂:「詩有別才,非關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此得於先天者,才性也。」趙翼《甌北詩話》評李清蓮所云:「詩之不可及處,在乎神識超邁,飄然而來,忽然而去,不屑屑於雕章琢句,亦不勞勞於鏤心刻骨,自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他們都或多或少帶著莊學色彩以及出乎莊學轉化的跡象,此皆足以證明莊子對文學影響之鉅。
(二)味外之味
唐司空表聖《詩品》標出「含蓄」一目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嚴滄浪也有「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者,上也」的論調,這些都已成為文學理論及文學批評界的慣用語,其來源即本諸莊子的「言無言」(25)。何謂言無言?莊子之意:不言者上乘,既言者下乘;蓋妙道在神遇,不在稱說,但不言他人何以知之?故不得已強為之說,是所說皆姑妄說耳,聽者取其言外之意,則棄其言可也。換言之,語言文字都只不過是引出意的媒介,當任務已達成,便可拋掉,所以莊子把語言文字比筌蹄,曰: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26)
筌的作用在捕魚,蹄的作用在捉兔,言的作用在達意,它們都是工具而已,但世俗之人每每抱著工具,不去追求意義,好比水中撈月、守株待兔,真是不可與之言呀!為什麼呢?因為「即器求道」雖是至理,但道實非器,朱子《四書集注》有句話,適與此不謀而合,他說:「學者不可厭末而求本,亦非謂本即末,但學其末,本在是矣。」故莊子又曰: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哉,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 (27)
王弼便將此理移入《易經》,去解釋聖人之書,其《周易略例》有極好的說明: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於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於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於意而存象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於象而存言焉,則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則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28)
《易》的道理假借自然現象以表現,自然現象復用言辭以闡述,那麼欲得象須透過言辭,欲得理須透過象;雖然,儘在言辭裡探求現象,所得之象必非真象,儘在現象裡撏撦道理,所得之理決非真理,因此要忘言得象,忘象得意,因為:「大義類者,抽象之簡理;馬牛者,具體之繁象。具體之繁象生于抽象之義類,知其義類,何必拘于牛馬?(29)」那麼,文學也不能拘囿於文字章法結構,而是要出乎文字章法結構之外,追求更高一層的理境,此即所謂「味外之味」了。嚴羽提倡興趣,其《滄浪詩話.詩辨篇》云:「盛唐諸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羚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阮亭與王士禎標榜神韻,王士禎的《唐賢三昧集》附有王氏之徒王立極的後序,〈序〉中云:「大要得其神而遺其形,留其韻而忘其跡,非聲色臭味之可尋,語言文字之可求也。」民初王國維拈境界二字,自謂在嚴王之表,其言曰:
嚴滄浪詩話謂盛唐諸公,唯在興趣,羚羊挂角,無跡可尋,故其妙處,透澈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相,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余謂北宋以前之詞亦復如是,然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 (30)
王氏又謂:「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其實興趣說、神韻說,乃至王國維的境界說,內容雖小大差異,都是莊子「言無言」下一脈相承的產物,朱東潤在〈王士禎詩論述略〉一文中所點出的「在筆墨之外」者便是也。
(三)技巧潛藏
上述「言無言」及「文字糟粕」說,用於創作理論固然極為巧妙,用於實際寫作的技巧方面,則又另有其契機,文字的作用既然是達意的手段,終極目的在求味外之恉、自然神妙,那麼,一切修辭雕琢等技巧經營,便非一個成功文學家所應專意致力之所在了,但,這也並非意味著文學家可以不懂得寫作技巧。庖丁解牛的記載中,庖丁所以能以神遇不以目視,做到官知止而神欲行,是在所見無非全牛之後的第三年;就算梓慶削木為鐻,仍須齋七日,不斷地一層層忘卻慶賞爵祿、非譽巧拙,乃至四肢形體,然後入幽林、觀天性,然後成見鐻,最後始加手焉;其他心齋、坐忘,在在皆透露出道是循序漸進修為而來的消息;〈大宗師〉南伯子葵問女偊何以年已老大還能色若孺子,女偊的攖寧境界,也正如此:
吾猶守之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也,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可見修為達於神凝,至於至人、真人、神人的階段,一切修為便一掃而空,便像藐姑射山的神人,晶瑩淖約,婉如處子(31),這實是反璞歸真。文學寫作適同於此,文學家固然要以自然流露為表現的登峰造極,但登逢造極仍須一步一履往上攀援,是以寫作技巧的經營以及學養工夫的貯藏,或許會變成直接觀照時的阻礙,卻不能不具備,況且上乘的作者仍然可以將這些工作做在事先,成為寫作的預備,方其真正提筆搦翰之時,則運斧於天工,完全不見鑿斫之痕;這種工夫近代學者稱之為「二度和諧的鍛鍊」,何謂二度和諧呢?就是在原來生糙渾沌的初度和諧中,經過鍛鍊與洗滌,超昇於透徹玲瓏、恬靜圓通的第二度和諧之歷程;表面觀,似乎沒有多大變動,實際卻早已脫胎換骨、判若雲泥了。許印芳《詩法萃編》錄司空圖〈與李生論詩書〉並評論道:
唐人中王孟韋柳四家,詩格相近,其詩皆從苦吟而得。人但見其澄澹精緻,而不知其幾經陶洗而後得澄澹,幾經鎔鍊而得其精緻。
張汝瑚稱王世貞:
先先少時,才情意氣,皆足以絕世,為于鱗七子輩,撈籠推輓,門戶既立,聲價復重,譬乘風破浪,已及中流,不能復返。迨乎晚年,閱盡天地間盛衰禍福之倚伏,江河陵谷之遷流,與夫國事政體之真是非,才品文章之真脈絡,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於豐濃繁盛之時,故其詩若文,盡脫去牙角繩縛,而以自然為宗。 (32)
許張二人的說法,正是二度和諧鍛鍊的最佳注腳。陶淵明的詩,可以算得上中國詩史上沖淡深粹,最最出乎自然者,技巧自不在其經營之中,然而元遺山仍慧眼獨具,洞瞻其「豪華落盡見真淳」(33)。所以袁枚主張:「詩宜朴不宜巧,然必須大巧之朴;詩宜澹不宜濃,然必須濃後之澹。(34)」其《詩話補遺》卷一曰:
凡多讀書為詩家最要事,所以必須胸有萬卷者,欲其助我神氣耳,其隸事不隸事,作者不自知,讀詩者亦不知,方可謂之真詩,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
此即是「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一切學養技巧到此,唯須「如水中著鹽,但知其味,不見鹽質」,縱若有他山便便書史,在吟詠之際,如何可不棄捐隱藏呢!(35)
(四)虛構手法
文學本貴乎想像,句句是真,字字皆實,固然可以號稱本色,卻嫌板滯,味同咀臘;由想像而來者則文章可以虛構,這種手法在中國文學界早已流行普遍,屈原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憑空摹出,上天入地,無所不至,他可以命令羲和和豐隆替他駕車,來往於崦嵫咸山,讓蹇修為媒,追求虙妃姚女,這些虛構情節、假想人物,都在文學家的生花妙筆下有了真實生命和意識行為,像〈漁父〉一篇假託漁父問答,〈卜居〉一篇假託鄭詹尹占卜,更留予後人摹仿的範本,洪興祖《楚辭補注》云:「卜居、漁父皆假借問答,以寄意耳。」洪邁在《容齋隨筆》裡云:「自屈原詞賦假為漁父問答之後,後人作者悉相規倣;司馬相如〈子虛〉〈上林賦〉以子虛、烏有先生、亡是公;揚子雲〈長揚賦〉以輪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堅〈兩都賦〉以西都賓、東郭主人;張平子〈西都賦〉以憑虛公子、安虛先生,左太沖〈三都賦〉以西蜀公子、東吳王孫、魏國先生,皆改名換字,蹈襲一律,無復超然新意,稍出法度規矩也。」兩漢賦家雖蹈襲屈原,但虛擬手法卻也使它們從附庸而蔚為大國,造成辭賦的新氣象,唯獨以上作者,都不曾明白地說明自己正在虛構,好像說謊者怕給人拆穿底細般。莊子一書更以想像虛構為擅場,內篇之首〈逍遙遊〉裡的北冥之魚,千變萬化,忽而為鵬,忽而為鯤,可以摶扶搖而上九萬里,乘著六月海上的暴風,怒起一飛,前往南冥(36);〈至樂篇〉裡空髑髏可以與生人娓娓交談(37);甚至孔老夫子也被拉入文中,披上道家的外衣,說了許多莊周的話;莊子更臉不紅氣不喘,從從容容地寫了一篇〈寓言篇〉,一清二楚告訴世人,他在虛構文章。〈寓言篇〉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
〈天下篇〉也說:
莊周聞其風而說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 瑋而連 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
林西仲《莊子雜說》對寓言、重言、卮言有很好的解釋:
寓言者,本無此人此事,從空驀撰出來。重言者,本非古人之事與言,而以其事與言屬之。卮言者,隨口而出,不論是非也。作者本如鏡花水月,種種幻相,若認為典實,加以褒譏,何啻說夢。
莊子可以說把世人陶侃盡了,也把寓言虛構的手法把弄得出神入化了,因此劉大杰禁不住贊歎道:「他有絕出的天才,超人的想像,高尚的人格與浪漫的感情。文字到了他的手裡,成了活動的玩具,顛來倒去,離奇曲折,創造了一種特有的文體,這樣的文體,在中國有二千多年,從沒有一個人能夠模擬,能夠學得像。」「他不顧一切的規矩,使用豐富的字彙,倒裝重疊的句法,奇怪的字眼,巧妙的寓言,使他的文字,格外靈活,格外新奇,格外有力量。」(38)這位王公大人不能器之的莊子,可以推為虛構手法的鼻祖了。

四、結語

總而言之,吾人若要在中國歷史上,尋出第二個人,能與莊子並駕齊驅,實在難乎其難,所以錢賓四先生誇他是一厄盡日汨汨地流也流不盡的水。(39)不錯,《莊子》一書確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泉,古來多少文人、哲人,從這裡汲取智慧,以啟迪自我的頭腦,昇華自我的情操。雖然莊子文學中所包含大量自然主義的文學理論,在標榜儒學主宗經尊孔的漢朝,似乎很黯淡,但它的血液流在底層的脈管裡,潺潺湲湲地流著,揚雄極推崇聖教,舉凡不道仲尼者,皆被他擠出正統文學的門牆外,譏之為書肆說鈴(40),但他仍按耐不住去請教司馬相如的「賦心」,贊美他為「賦神」,不似從人間來(41),這皆足以證明莊子文學的潛在力量正在對儒家傳統的文學理論,做一種解放工作,這股暗潮,終於匯成洪流,在儒家哲學崩潰瓦解,不足以維繫人心的魏晉時代,隨著道家思想的勃興,全面的瀰漫整個文學界,於是文學才得以逐漸脫離教化的束縛,慢慢找回真正的定義,而針對純文學而發的文學理論也相繼出現。可以說,沒有莊子,文學只好永遠蜷屈於教化的大帽下昏睡著,文學家的真性靈便唯任它活生生埋葬斷送,今日,我們能在花團錦簇的文學園地裡獲得陶養,豈能不歌頌莊子的偉大呢?
1 見《文史通義.詩教上篇》。
2 《論語.陽貨篇》:「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又《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之語:「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3 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第二章:中國藝術精神主體之呈現:「老子乃至莊子,在他們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沒有藝術的意欲,更不曾以某種具體藝術作為他們追求的對象。因此,他們追求所達到的最高境界的『道』,假使起老莊於九泉,驟然聽到我說的『即是今日所謂藝術精神』,必笑我把他們的句當作死句去理會。」
4 見林西仲《莊子雜說》。
5 見《哲學與文化》第四卷第十一期張肇祺〈文學與哲學〉引《詩與真》。
6 見《文藝心理學》第十三章;藝術的創造,引柏拉圖《斐竺臘司》。
7 《莊子.德充符》:「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
: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
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8 見註7。
9 見《談美》二: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藝術和實際人生的距離。
10 見《文藝心理學》第二章:美感經驗的分析(二)心理的距離。
11 見《談美》一、我們對於一棵古松的三種態度;實用的、科學的、美感的。
12 見《文藝心理學》第一章:美感經驗的分析,(一)形相的直覺。
13 《莊子.大宗師》:「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14 《莊子.知北遊》:「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又曰:「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田子方〉:「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合。」
15 〈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16 史邦卿《梅溪詞、祝英台近》:「柳枝愁,桃葉恨,前事怕重記;紅藥開時,新夢又溱洧;此情老去須休,春風多事,便老去越難回避。阻幽會;應念偷翦酴醾,柔條暗縈繫;節物移人,春暮更憔悴;可堪竹院題詩,蘇階聽雨,寸心外安愁無地。」又〈綺羅香、春雨〉:「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暮;盡日冥迷,愁裡欲飛還住;驚粉重蜨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他佳約風流,鈿車不到杜陵路。沈沈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隱約遙峰,和淚謝眉嫵;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得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17 見泰戈爾詩集《採果集》(二0)。
18 歌德《浮士德》天上序曲。
19 見《文藝心理學》第三章:美感經驗的分析(三)物我同一,
20 同註19。
21 《莊子.秋水》:「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22 見陸機〈文賦〉。
23 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一:「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凝領之久,境與神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歧級可尋,無色聲可指。」
24 鍾惺《詩歸.序》:「真詩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于喧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於寥廓之外,如訪者之幾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至。」
25 《莊子.寓言》:「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
。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
26 見《莊子.外物篇》。
27 見《莊子.天道篇》。
28 見《周易略例‧明象篇》。
29同註28。
30見《人間詞話》卷上。
31《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32 見張汝瑚〈王弇州傳〉。
33 見《元遺山詩集箋註》卷十一〈論詩絕句〉。
34 見《隨園詩話》卷五。
35《隨園詩話》卷七:「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又〈倣
元遺山論詩詠、查慎行〉:「他山書史腹便便,每到吟詩盡棄捐。一味白描神活現,畫中誰似李龍眠。」
36《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37 《莊子.至樂》:「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
38見劉大杰《中國文學發達史》第三章:詩的衰落與散文的勃興。
39錢賓四《莊老通辨》:「莊周的心情,初看像悲觀,其實是樂天的,初看像淡漠,其實是懇切的,初看像荒唐,其實是平實的,初看恣縱,其實是單純的。他只有這些話,像一隻卮子裡流水般,汨汨地盡日流,只為這卮子裡的水盛得滿,盡日汨汨也流不完。其實總還是那水,你喝一口是水,喝十口百口還是水。」
40揚雄《法言.吾子篇》:「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好說而不要諸仲尼,說鈴也。」
41《西京雜記》卷三:「司馬長卿賦,時人皆稱典而麗,雖詩人之作不能加也。揚子雲曰:長卿之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至邪?」又卷二相如云:「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於內,不可得而傳。」
板橋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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