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橋阿媽三十多歲,就罹患「數羊症」,數啊數啊,越數越清醒,這個困擾,年月長久且情況嚴重,最近更庶幾病入膏肓,從「羊」起數,數到「觀音菩薩」、「天上聖母」,數到「心經」、「往生咒」……,渾身解數,無所不用其極,也約略清晨四點半才能朦朧打盹;但是,一旦糊塗睡去,被人「擡去掩埋」都渾然「無感」,而且不到翌日中午(甚至黃昏)不起。職是之故,鎮日裡腰酸背痛、懵懵懂懂,清醒做事的時間「零」,全然「廢」了。昔日無聊時看了些韓片,推論類比,阿媽把失眠的「偽停頓生命狀態」,名之為「屍活」。嗚呼哀哉,莫此為甚!
某個談論健康的電視節目,提到睡眠有三難:入眠難、深眠難、上廁所次數減少難。阿媽自我檢驗,驚訝發現不偏不倚我三者全部中靶,細勘則主要起自「入眠難」,我臆測:起步已失控,後續當然一敗塗地!不足為奇!故而鐵定心腸:拒絕網購他們推銷的「貴森森」療眠產品。而依照社會性常識,睡眠又可分為四階段:入眠、淺眠、深眠、延續深眠。所謂「深眠」指涉人體睡得最熟、最香的階段;充足的睡眠不在於睡眠時間長短,而是看深眠時間多少。醫學雜誌指出:「此時(深眠)體內的各種新陳代謝速度明顯增加,人體免疫機能、受損細胞及神經系統進行正常修復,並加速腦組織蛋白的合成和消耗物質的補充。」專業醫學我無能力解讀,唯追溯幼年階段,凡有人在我「睡眠」進入寢室,他的大小動作我無不一清二楚,像錄影機的影像重播,醒來詰問,常把入侵者嚇得目瞪口呆。這大概是在「入眠」和「淺眠」之間「和稀泥」,只是肉身無法動彈罷了,阿媽我很難到達「深眠」,睡眠品質粗糙低劣。這樣推敲不知然否?
隨著「長大」而後「中年」而後「老年」,睡眠仍是阿媽人生的大苦難,這個問題會成為阿媽最沉疴的負擔和業障嗎?我不斷思索:如何讓自己快速切換(或穿越)時空,輕鬆地飛入(或痛苦地墮入)「睡眠情境」,至今依舊無解。初中(現今改為國中)和高中時期,許多「段」長夜,我自認為應屬「深眠」。理由是——阿媽做「連續之夢」,第一天停止(醒來),第二天延續(入睡做夢由昨夜中止處打開),就像電視連續劇那般,主題集中,內容精采,至於有完結篇嗎?很難清楚記憶!更稀奇:夢中還復有夢,環環相扣二、三齣——屬於「鑲嵌之夢」;入夢後夢到自己睡眠做夢(第二層),二層睡眠入夢後再夢到自己睡眠做夢(第三層);三層夢境互為因果,介於條理與非條理之間;睡醒時我會立馬拿紙筆想記錄,卻似有似無,迷離恍惚,寫不出個所以然。越年輕時期,「抗魔」為夢境主題之一:經常是人類被團團圍逼在某小場地(如屋內、廟內、廁內、埕內),眼看將被妖魔鬼怪(那時不流行港式殭屍,亦未流行西方喪屍)殲滅了,我忽地身先士卒,高舉「福德正神(土地公)」聖像,戮力領導人類抵抗與反攻,「福德正神」威靈赫奕,神力遠大過西洋十字架。但翌日醒來,阿媽雙手經常撞出破口和血流(家母說是:和牆打架),如此壁壘分明的生死之役,大概維持五、六年,夢醒時分很「精疲力竭」,但也有些「輸贏成就」。
大學、研究所時代,阿媽則常在夢中獨自駛著迷尼小車,以柔軟流利之心情,柔軟流利地四季穿梭於鄉野山間,幾回興起,選擇「圓緩」又四圍無障礙物的高地築木屋,屋前列置閃亮的橘黃色矮柵,再種蒔數叢鮮花,清雅的窩就建構完美了,但荒誕地,自己卻高懸遙遠的藍天逐漸消失,最後連「點」都沒有,唉!似乎暗喻著某種不通暢的哲學思理。時間愈往後走,車的美好質性迥變,夢中阿媽時常找不到煞車踩(或者說:煞車失靈),卻偏逢上九彎十八拐,那簡直是:「驚心動魄」達到了「魂飛魄散」。不然就是:車子明明穩定開進家屋或戶外停車場的車位,再要開時卻遍尋不著,左隣右舍找,上山下海找,每回都得對著迎面撲來的狂風驟雨而逆襲奔跑,心急如焚,徒呼負負。
進入職場,阿媽的睡夢嚴重闇黑,主題仍聚焦,內容卻令我惶恐、驚悚、顫慄,阿媽體悟:睡夢將成為「殺手」,把我從人間世剖肚開腸,扯入冥間。為此,我翻閱詞典,尋覓「殺手」義界:「殺手是指接受他人請託而殺害特定對象,並獲得物質性(金錢)報酬的人,殺手觸犯『謀殺罪』,聘僱殺手的委託人觸犯『教唆殺人罪』。」奇啦!阿媽巡檢此階段夢的大小背景與敘事過程,結論是:不存在第三者。二十餘年來(或近三十餘年),阿媽無法解套逃去的難題乃是:單獨一人極端「陷」在浩翰無垠的墓園,打轉、再打轉、再再打轉......,找不到出口;而這個「陷」的近義詞,應該帶著「困」的語義特徵及義項。墓園處處遍在,有的在平地,有的在懸崖峭壁,有的在緩坡壘石處.....,有的很新穎,有的很破舊,有的不新不舊……。多數時候阿媽直截拋進墓場,少數時候楔子先行,像夕陽偏西,人們下班,和同事搭公車,公車牌密密麻麻寫滿公車號碼和各站名稱,只那麼「彈指」回首一眼,所有人消失無踪,而我再度竚候於闇夜墓園,望著層層疊疊的眾墳,鎖眉鎖心,感歎不已。這類型的夢境,絕對不會有惡鬼來明刺暗殺,更不曾出現活人興風作浪。總之,自始至終、從頭至尾,就僅僅阿媽一人「無聲無息」地、「莫名其妙」地,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向著墓——行走、攀爬、「匍匐」(這種狀態最多)。該死的是,夢裡的死亡世界既「零鬼魂」,因此墓碑雖刻滿了亡者姓名,墳墓也不屑與我對話。這麼經年累月,不知曉「起因」和「結局」的「默語爬行」,讓阿媽很累!愈來愈累!累翻數回!我開始憎恨看到「眠床」。但反轉想:或許「夢」執著於典藏什麼菁華祕術?愚笨的阿媽有待貴人啟蒙與指引。
四、五年前,夢起了迷霧,側轉方向。我還是一人無聲無息前行,但這次阿媽擁有「標的建築」,那裡我非常熟稔,誇張地說:閉眼都能走到。可是夢境卻堅守防線,拒絕我到達,阿媽絞盡腦汁,終究無法順利進入。同時令我萬分吃驚:我前行它就變大退後,我再前行它就再變更大更退後,最後製造出慘不忍睹的對比影像:巨大建築物/渺小黑點。某天,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到達建物屋頂,從小隙縫潛入,不意,這棟「標的建築」完全改了頭換了面,內部富麗堂皇,高科技系統化地安排使用空間,而每個在內部活動的人都風姿婥約地昂首闊步,阿媽我小心翼翼,閃躱人群,探尋「標的建築」內曾經專屬的「座標區塊」。十樓、九樓、八樓……,一層又一層,一間又一間,所有的門孔都插不入手裡的鑰匙,到了最終一間,手裡的鑰匙居然進孔轉向,阿媽興奮地開門,啊!門外什麼都沒有,沒有地面,沒有踏板,僅有幾根砍斷的舊鉛管,倒吊在半空中垂死搖幌,啪嗒啪嗒價響;我來不及縮腳,頭部朝下凝重摔落,然後我仍站在高樓,注視著躺在地面淌血的自己,然後……夢醒了!
通過梳爬,阿媽的睡夢問題還真有些晦澀(或許應該是庸俗),於是有時阿媽會去諮詢醫生,食用他們開出來的藥劑,也獲取一些新基本常識。原來睡眠由4~ 6週期組成,每一週期約90~100分鐘,其中又包含兩種型態:「快速動眼期」和「非快速動眼期」,大部份的夢出現在快速動眼期。快速動眼期出現之時,人的大腦活動,人的身體休息,此時呼吸與脈博的速率一併提升且呈不規則,血壓波動大,因為如此,快速動眼期又被稱「矛盾型睡眠」,此階段:易夢、也易醒。非快速動眼期呢?非快速動眼期也會做夢,但是由於其中具有深度睡眠,醒來將不記得所做的夢。倘若某人自覺:「一夜無夢,好清爽!」答案至少兩個:其一、可能真沒夢,其二、可能適巧在深度睡眠期內做夢。如是科學解釋,再次坐實:夢在淺眠期出現。阿媽的睡眠確實:多淺眠、少深眠;不安穩、不香甜。
但是睡夢為普世生理現象,腦部活動的正常表現,舉凡正常人都有睡夢。當睡眠障礙發生,笨拙的阿媽手足無措,和許多失眠人走了相同的歧路,第一個想到:鎮靜劑與安眠藥。這個錯誤就像:人緊抓著樹木枝葉末梢的「標」,忘記樹葉所以繁茂全靠「根」吸取養分,根部和枝葉喪失了連結的「整體作用」,只能慘澹地淹溺在「治標不治本」!據說常見安眠藥主要四種:苯二氮平類、非苯二氮平類、三環抗憂鬱劑、褪黑素受體致效劑;都能達到安眠、鎮靜效果,以及抗焦慮、鬆弛肌肉等功能,但要注意四種亦各有其副作用,例如:頭暈、恍惚、疲倦、呼吸抑制、記憶力減退……等等,更可怕是:長期使用(可能)會產生依賴性,驟然停藥也(可能)會產生戒斷症狀。
阿媽我遭遇過慘痛教訓,最慘的一次應該屬於「暫時性(2到3個鐘頭)失憶」(醫學名詞待考) 。話說那天,我準備去工作,首先到熟識的早餐店用餐,然後駕車抵達工作地,快樂上了一天班。但是約半個月後,連續整個星期阿媽反覆在夢中看見一些片斷意象:躺在一張不認識但很乾淨很溫馨的牀上,有人在對我說:請假不要去,很危險,要小心…….,同事問我:好些嗎?有人打電話來關照……。好像「真有一件重大的事件給弄丟了」,我開始嘗試重建現場,經過詢問、偵探、查證,原來那天準備開車出發時,親切的老板伉儷發現阿媽精神大不濟,帶著我到寢室蓋被休息,沒多久我又執意出發,勸阻不成,兩人打電話給同事請她多關照。可是,我一丁點兒記憶都無,我無法想像約一個多鐘頭路程,我怎麼看路?怎麼開車?闖紅燈了嗎?撞人了嗎?……阿媽我把前與後跳躍銜接得天衣無縫,剷掉重要主體,留下大空白。如果,未出現的奇怪難解的「潛夢憶」(不知名稱,暫用),那我豈不變成不知感恩、不懂說謝的罪人嗎?或許已經迷糊出車禍,滾入陰曹地府變成了孤魂野鬼?但,夢真的能夠——到達潛意識——回來召喚失憶嗎?抑或這是平常小事,我醫學知識淺,過度大驚小怪,過度惶惑恐懼了?
還有一次,天亮醒來,覺得昨夜睡得安穩,準備往盥洗室進行例行公事,擡頭對鏡,不得了,我滿臉是血,有些已乾涸、有些仍濕潤,不用說額頭一個大腫包。怎麼回事呢?百思不解,阿媽去請教醫生,開藥醫生輕鬆地告訴我,安眠藥會促使患者不自覺起牀行走,行走時會撞到物體或跌倒,以後夜裡放些白紙在地面,第二天看看即知道起牀了嗎?這種解惑方式,讓我心理很受傷,怎麼碰到輕率的醫療大人呢?於是當阿媽到較大的醫院門診時,我也請教另一位看診數十年的熟醫師,打開阿媽的用藥記錄,醫生很慎重地表達與他無關,他的藥都很安全,然後生氣指出安眠藥不斷吃,最後夢遊殺人,還是會回家躺平睡覺;他要我自己想辦法(戒斷停藥)。停吃一陣子,失眠、失眠、再失眠,痛苦到了顛峰,但我真的不能讓自己出門「夜遊殺人」,下定決心到精神科討教,主任醫師指示我去抽血,總計分裝四管,可能抽得太多吧?!返家後半隻左手烏青浮腫,一個星期都未恢復正常,回診時,她(女主任)說:抽血檢驗都還正常,妳可以回去診所拿藥了。天啊!繞圈老半天,依然返回原點,欲哭也無淚了!
板橋阿媽既然束手無策,也知道失眠是文明化社會中常見的疾病,既然這樣,或許應該坦然面對,反正再過不了幾年就會「就木」,躺在棺材裡不也是睡嗎?只是不知死人是否也有失眠困擾?是否也有奇怪夢境?……如此這般,風輕雲淡,不必在意啦!(附:老實說,板橋阿媽還是喜歡穩定,很笨也很誠摯,懇求諸位大德如有解決之道,敬請多多指教!)(再附:那位大德有睡眠咒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