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清幽,混著一些花香,沈歆飲下,只覺得心中好久沒這麼舒暢。他四下觀望,這雅間寬敞,又擺有青花瓷瓶等擺飾,倒也清幽。他起身走到櫺窗前,推開窗扇,外頭一輪銀月高掛。他注目著明月一陣子,又隨意張望,看見不遠處的屋頂上有一閒坐人影。遠遠瞧去,那人斜倚,手舉一葫蘆,一邊飲酒,一邊賞月。
「公子!」沈歆朝那人喚道:「我這兒有酒菜,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一同吃酒賞月?」
語畢,只見那人影怔了一下,隨即騰頂而起,飛身而來,屈膝蹲落在窗台。沈歆這才好好地看清楚了此人模樣,只見一雙星目如炬,長眉如劍,俊美略滲邪魅,冷漠中透著骨子裡的熱血。一身夜青藍衣,上透有絲絲縷縷的銀色繡線。青衣男子蹲在窗台上,貼著鼻子地盯著沈歆許久,沈默不語,可是又似乎有千言萬語梗在他的喉頭,不知該先說哪一句。
沈歆被他盯得有點尷尬,柔笑道:「公子,賞光和我共用點酒菜?小二估計等下就上菜來了。」
「好。」那男子簡短的應了一聲,躍下了窗台,自在地走到桌邊坐下,又轉頭盯著沈歆看。
「在下沈歆,是個郎中,敢問公子貴姓?」
那男子收回了如炬的目光,再看向沈歆時,已經溫馴許多,笑道:「我叫魚珠郎。」
「原來公子就是離恨城的城主?」沈歆驚訝道,魚珠郎只是一笑。
「失禮,失禮。」沈歆起身重新作揖,魚珠郎阻止道:「不用多禮。我們之間隨意就好。」
沈歆爽朗一笑,在魚珠郎身邊坐了下來,打算給他斟茶,魚珠郎卻搶先替他先斟了一碗,再給自己斟了一碗。小二這時打了簾子進來,上了幾樣小菜。
「唷,都是些糕點啊?」魚珠郎看了一眼。小二聽得聲音熟悉,抬頭一看是魚珠郎,忙恭敬道:「不知城主駕臨,失敬失敬。這些都是小青和阿素姑娘給郎中點的,我這就去備下城主常吃的酒菜。」
「不急,」魚珠郎叫住小二,問沈歆道:「你一路遠道行醫而來,必定辛勞。想吃些什麼?這裡的東西都好吃。」
「一碗素湯麵即可。」
「湯麵?」魚珠郎嗤笑一聲:「郎中也太清心寡慾了吧?舟車勞頓,當然得吃好點的才行。」
沈歆笑了。不知怎麼,他覺得眼前的魚珠郎,似乎是一位他認識很久的人 。
魚珠郎自顧自地點菜:「這裡的素菜都上一份,還有,特別給郎中做一份素湯麵吧!那個什麼火腿笋菇湯,把火腿換成榨菜,麵要用最細的銀絲麵,小心別煮糊了。」
小二一邊答應,又問:「城主今晚真的要吃得這麼素?不來點平常吃的葷肉小點心?蝦肉蒸餃?炸圈子?烤雞串?豬肉捲?」
沈歆聽著,忍不住打趣地看著魚珠郎。魚珠郎發現沈歆在看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一聲,道:「對,全素。」
小二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魚珠郎抬抬眉毛,重複了一次:「就全素,有什麼奇怪?」小二趕忙接了茬,趕往廚房後頭去了。小二走後,沈歆忍不住哈哈笑了出來,魚珠郎則是故意裝著若無其事喝著茶。
看見魚珠郎欲作無事的樣子,沈歆又忍不住爆出第二陣笑聲。因著這第二陣笑聲,魚珠郎也笑了。
平常沈歆是一副儒雅君子的模樣,從來是輕笑,少有如此暢懷大笑。笑了一陣,沈歆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忙住了聲,以袖掩面,卻又忍不住迸出幾聲笑。
「想笑就笑,不用忍得那麼辛苦。」魚珠郎笑道,揀了一塊桂花糕給沈歆,自己則夾了一個芋泥小包。「規矩禮數還是得守著些的。」沈歆放下衣袖,露齒笑道。
「在我這裡,不用守禮數。誠心至上。」魚珠郎吃著芋泥小包,有點驚喜道:「以前我總搞不懂小青和阿素為什麼老愛吃甜食,跟著他們吃,也不知道好處。今天可明白了,還真是好吃。你也嚐嚐。沈郎中,你可有字?還是有什麼稱號?」
「有字,但是很久不用了。」
「為什麼呢?字是自己取的喜歡的字,為什麼不用呢?」
「是啊,是自己取的啊。」沈歆輕笑,笑中有一絲哀傷,稍縱即逝。
魚珠郎瞥見了那一絲哀傷,道:「字不喜歡了,再取一個就好了。」
沈歆不語,又笑道:「也是。」他又連吃了兩塊桂花糕,道:「有個號,是別人取的。」
「叫什麼呢?」
「『半仙醫郎』。」
「你就是那個人間盛傳活了九百多歲的俊俏醫郎?」
沈歆又忍不住哈哈笑出來,「什麼俊俏,一切都胡說八道。」
「那你有九百多歲了嗎?」魚珠郎拿起自己的酒葫蘆喝了一口酒,笑問。
「差不多吧,我已經忘了算自己活了幾年了。你為什麼問呢?」
「因為,我也九百多歲了。我在想,我們以前是不是遇過面。」
「這麼久遠的事,誰還會記得呢?」
小二這時端了一個大托盤上來放菜,沈歆看見魚珠郎背過臉去。小二放好菜後,又上了一酒甕,看魚珠郎沒什麼吩咐,就退下了。
雖然是一桌素菜,卻是豐盛佳餚。沈歆猜想,離恨城城主必定是個盛情之人,喚道:「城主,多謝這桌好菜,你也快吃吧。」
魚珠郎這才轉過臉來,卻是以袖拂面了一會兒,才露臉勉強笑道:「你是我的貴客,快動筷子吧。以後也不必叫我城主,叫我魚珠郎就可以。」
沈歆發現魚珠郎雙眼有點紅,心裡不解,卻也不好問,只好說道:「魚公子,若是有些眼疾,我有些藥膏能給你擦一擦。」
「沒事,偶爾會這樣。」魚珠郎連忙掩飾道,「來,我知道你茹素,也不碰酒,但是這一壺可是特地備下的,叫做千香蜜。是由九百多種花蜜釀成的,和一般的酒不同,對我來說,不算是酒。」邊說邊拿起小二上的葫蘆,給沈歆斟了一碗。沈歆只覺撲鼻花香,飲了一口,清甜舒暢,忍不住一口接著一口,竟也連喝了兩碗。喝下千香蜜之後,沈歆突然覺得腹中一陣飢餓,也無法顧上禮貌,張開筷子往眼前的碗碟夾去,一口接著一口,後來嫌筷子夾太慢,乾脆伸手去拿去扒眼前的佳餚。儘管如此,他仍然是吃完一口再吃一口,並沒有胡吞海塞。
魚珠郎看著沈歆吃飯,笑道:「沈郎中,你多久沒吃飯了呀?」
沈歆不好意思笑了笑,繼續吃著,嚥下後說道:「很久沒吃到如此合胃口的菜了。都九百年了,以前喜歡的菜式很多都沒有了。今天居然會在魚公子這兒盡皆嚐到了。」
魚珠郎面帶微笑,也不插話,只是慢慢喝著酒,看著沈歆吃飯。
等沈歆吃了差不多,魚珠郎倒了一杯茶給沈歆,輕聲道:「喝點熱茶。」
沈歆頭一次感覺真的吃飽了,心滿意足。他喝著熱茶,歇息一會兒,便和魚珠郎慢慢地聊了起來。兩人越聊越投契,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包羅萬象。沈歆只覺得就像遇到一位難能可貴的畢生知交。很快地,彼此的稱呼從「魚公子」和「沈郎中」變成了「魚郎」和「沈兄」。
「敬知己之緣,」沈歆舉起一碗千香蜜,「回敬。」魚珠郎舉起自己的酒葫蘆道,兩人分別仰脖一飲。
「沈兄,你修過仙術嗎?」魚珠郎打趣的問。
「你是想問,不然如何活到九百多歲?」沈歆笑笑地回答。
「是呀,還能保持如此俊俏的容顏?」
「魚郎不也活到九百多歲麼?那魚郎修過仙術?」
「修過的。」魚珠郎兩眼定定地看著沈歆。
「我也修過的。」沈歆道,「可是我在蓬萊仙源修學時,不記得見過魚郎呀。大概魚郎是晚我很多年才入山修學的吧?」
「大概吧。」魚珠郎淺淺一笑,道:「不過沈兄,你既是位郎中,擅長醫什麼病?」
「心病。」沈歆嘿然道,又喝了一碗千香蜜。桌上已經擺了好幾甕已空了的酒甕。
魚珠郎看見沈歆雙頰有些微紅,知道他有些醉了,也沒太認真他說的話:「心病?誰的心病呀?」
「你的。」
沈歆醉指著魚珠郎說道,酒碗從手裡滑落,砸碎在地上。魚珠郎被他這一指,心中一跳,看見沈歆酣笑,起身去扶著魚珠郎說道:「沈兄醉了。且到我處歇息吧。」沈歆仍兀自指著沈歆說道:「我這次來,就是要專治你的病,治好了你,我就可以重回蓬萊仙源,繼續修道成仙。。。」話音剛落,沈歆身體一歪,醉得睡過去了。
等到沈歆再張眼,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拉著的紗帳微微透進月光卻不會刺眼,因為紗帳巧妙地暈開了月光。他聞到一股寧人心神的香味,便掀開了紗帳。當他掀開了紗帳,進入眼簾的是一個背著月光,斜倚在窗台上望著月亮的人影。他凝了凝神,那人影察覺他的動靜,回過頭來。
是魚珠郎。
魚珠郎看見沈歆醒了,忙下了窗台,走到身旁坐在床沿。
「醒了?」
「嗯。」
「你醉了,我把你移到我的居處。」魚珠郎忍不住別過頭輕聲說:「也真是的,千香蜜也能喝醉。」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一下。
「攪擾魚郎了。」沈歆不好意思,「我既然醉了,沒有說什麼,或是做什麼吧?」
「你有啊。」
沈歆嚇了一跳,俊白的臉頰浮出紅暈。
魚珠郎看他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道:「你說,你要醫我的心病。」
沈歆訥訥無言,雙頰又更紅了。魚珠郎笑道:「欸,這又沒什麼。你可不知道我醉了以後,什麼都做得出來,要比丟人,你還比不過我呢。」
「做過什麼呢?」
「這個嘛。。。欸,以後再跟你說。」
沈歆笑了,鼻子裡吸進的寧神香味一陣一陣,覺得更加睏怠,歪了身子躺回床上。
「想睡,就睡吧。」魚珠郎郎輕聲道,開始輕輕地哼起一首旋律。沈歆的眼皮越來越沈,本還想跟魚珠郎再說上幾句話的,可是真的太睏太睏了,就沉沉地睡著了。
「睡著了嗎?」魚珠郎輕輕地問道。沈歆呼吸均勻,胸口微微地有規律的起伏,似是睡得很沈。
魚珠郎稍稍地俯下身子,細細地看著沈歆的面龐。眉黑如墨,膚若勝雪。沈睡的秀目連著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樑,微紅的薄翼唇瓣。醒著時候,雙目透著看透世道的徹悟,睡著時候,則如菩提樹下冥思的菩薩。
一切依舊,一切如昔。
恰如九百多年前。
魚珠郎情不自禁的身體越俯越低,等到回神過來時,他發現自己的雙唇稍稍地碰觸到沈歆的兩枚唇瓣,趕緊拉開距離,查看沈歆是否仍在沈睡。幸好,沈歆醉的不省人事,再加上房中的安神香,什麼都沒察覺。
魚珠郎輕嘆一聲,一隻手慢慢地撫上了沈歆的臉頰,但是稍稍觸碰上了,卻又連忙縮手。
「郁飛,你當真忘了我嗎?」魚珠郎細聲呢喃,望著沈歆熟睡的臉,「我們一起做過的那些事,再細碎,我也都還念著。那些事,你可還記著?今日一見,或許,你早已全都不記得了。你跟了那魔道僧人,一去不返,我在這人鬼相交地帶等你九百年,生怕在人間見不了你,起碼能在陰間門口碰著你一回。如今,找來我這兒的你,不是鬼魂,是活人,可是,我等來的,又是什麼呢?我盼你,望你,一晃九百年,你仍舊一身不染一塵地來到我眼前。可是,你早已忘了我。我呢,現在只是你的過客。」
魚珠郎一滴清淚慢慢滑落瘦削的臉龐,滴在沈歆的衣領上,「罷了,你要是忘了我,我再重新和你做朋友便是。你,是我畢生的至交,就算拿我的命來換你,也值!」